守望麥田的瞎子(之二)(3 / 3)

榕山鎮計生站那個瘦削的老女人自言自語,奇怪了,怎麼看你們都還沒有二十二歲的樣子,怎麼會有姓木的?

後來那個老女人給我一張單子,說,在上麵簽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

當我顫抖著右手在單子上簽字的時候,我似乎能感覺到我的腦子一片嗡嗡作響。我感覺其實榕山鎮並不是許晴晴說的那麼陰涼,因為我汗流浹背,幾乎要中暑暈厥的感覺。

許晴晴進入白布簾子後麵之前,微笑著對我說,木木,你等一下就好。

後來在等待的過程中,我站著站著就站到了榕樹下。榕樹下有個小攤子,我在那個小攤子前從褲袋裏掏出一張一百塊麵額的人民幣,我說,老板,給我一盒茶花。

茶花煙,雲南產,五塊錢一盒。

與君初相識,似是故人歸。

我就是在榕山鎮的榕樹下,用汗津津的手,哆嗦著,抽了人生中的第一支香煙。

那個暑假過後,阿奔和朵朵都發現我抽煙了。他們說,木木木木,你變得真快,隻是一個夏天呀。

是,一個夏天,一個榕樹下的夏天。

[開往時光的火車]

後來的很多事情你還記得嗎?我說,我是假裝不記得了。

就像一個失明的人,就算看到光明,也說,我沒看見。有些東西,有必要去忽略。那些東西是包袱,越走越沉重。

木橙一直是個好孩子,不是麼?

在小區花園裏,許晴晴深深責怪自己,木木,如果你和我去榕山鎮一旦被人發現,你會被我害慘了的。

我沉默著,我微笑著。

其實我很想對許晴晴說,我早已經有去榕山鎮看看的願望。榕山鎮,我在旅行書上看到過。我在書裏想象著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感覺和心情。我甚至想象得到,榕山鎮的星空絕對比南寧的清晰。

為了去成榕山鎮,我和爸爸說,我想去外婆家過暑假。

爸爸媽媽給了我五百塊錢。很多年前,五百塊對於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來說,無疑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我揣著被汗水浸濕了的五張人民幣,對許晴晴說,我們走吧,去趕下午一點鍾去榕山鎮的火車。

後來的我都不知道當時為什麼那麼勇敢。

這種勇敢,甚至比私奔的結果還嚴重。

那時候我知道私奔嗎?不知道。幾個小時後,我和許晴晴已經走在榕山鎮的青石板路上。許晴晴說,木木,小時候我就是在這裏長大的,你相信嗎?我說我相信。然後抬頭的時候,看到小鎮上空如血的殘陽。

榕山鎮計生站已經下班,所以我們決定住店。

榕山旅社。用鐵皮做成的招牌,上麵用紅漆寫的仿佛在滴血。房間裏,白色床單上有以前陌生人留下的汙漬。通風不好的房間,古老的風扇在頭頂上瘋狂旋轉。那種瘋狂的旋轉,像一個自殺未遂的人的掙紮。

和許晴晴麵對麵坐在各自的小床上。然後許晴晴說,木木,我是個壞女孩,你會被我害死的,你知道麼?

我說我知道,但你不是壞女孩。

許晴晴說木木,木木。我說幹嘛呢?許晴晴說木木,木木,你知道寶寶是什麼樣子嗎?我頭也不抬,說書上都有的,我看了。許晴晴就笑了起來,說,木木,其實你不傻,你知道嗎?

許晴晴還說木木,回到南寧我要請你吃飯。

然後我對許晴晴說,我告訴你,我不想吃飯,我隻想要你以後不要理大龍了。許晴晴說你恨大龍嗎?我說我不恨,我隻是覺得他惡心。

我大聲說,就是非常惡心。

許晴晴輕輕說,你就是,因為覺得,他惡心,你才來這裏的,是麼?

[多年後遲到的晚餐]

多年後的許晴晴已經變成一個胖女人。

算命書上說,胖女人有福氣。所以,胖女人許晴晴有福氣,她的老公也有福氣。因為,她老公也和她一樣胖。

按照許晴晴的說法,什麼樣的人找什麼樣的人,門當戶對就是這樣。

所以,他們一家都是胖子。

我在步行街上遇見許晴晴,然後許晴晴當場就對我說,木橙,我請你吃飯吧。

好,那就吃飯。我節目錄製完成後,去了許晴晴定下的飯館。我進入包廂的時候,竟然發現許晴晴的胖子老公沒來。

許晴晴知道我的疑問後,說,木木,這餐飯是我一個人感謝你的。

許晴晴說,感謝你多年前陪我去榕山鎮。

許晴晴還說,當年你和我多麼勇敢呀,身上就帶了一千塊錢,竟然可以那樣。

說到這個事情許晴晴很不好意思。我問,後來怎樣呢?許晴晴說沒怎樣,就這樣。我又問,大龍呢?許晴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飛了。

我也笑道,小胖子竟然被你飛了哈哈。

誰說不是呢?現在的許晴晴就是個驕傲的女子。她一定要為自己驕傲,因為,有個人曾經對她說,你會好的許晴晴,你一定沒事的許晴晴,我們一定能回到南寧的許晴晴。

當時的許晴晴臉色蒼白說,木木,我們都一定可以回南寧的,對嗎?

我說我們一定,因為你還欠我一頓飯。

很多年之後,我真的吃上這頓飯了,所以我很幸福,我想我真的沒有白去榕山鎮。

後來有人說,有兩個外地小孩在榕山鎮墮胎,墮胎後還在小鎮的旅館裏住了半個月。小鎮上的人感歎道,這世道呀,這世道呀,太不可思議了。那些小孩子,都把我們這一生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原本是三個人的電影,隻有一個人觀看]

薑文的導演的第三部電影叫《太陽照常升起》。海明威老爹穿越時空來到中國的土地上,薑文老爹則在電影裏叼著煙鬥朝天開槍然後那些野鳥就落了下來。

保護野生動物,就是保護人類的明天,後來薑文導演還在以《太陽照常升起》為主題的公益廣告裏說。

我和朵朵去紅星電影院看的這部電影。

我正在考慮和朵朵結婚,所以我們能像情侶一樣人模狗樣進入電影院。電影開始的時候,全場先來一陣陣的咀嚼爆米花的聲音。朵朵一邊吃著爆米花一邊說,木木木木,你說,大學的時候,我們是在我學校的小禮堂看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吧?

很多年後,已經沒有免費的午餐,我們坐在票價昂貴的電影院裏看薑文的新作品。

薑文老爹朝房祖名小隊長的頭部開了槍。之後,導演薑文帶著我們去了中國的西部與支援中國的蘇聯專家狂歡。

懷著身孕的瘋媽媽哭著上了回家鄉的火車。火車噴著白霧,乘著黑夜穿越戈壁灘。然後,火車停下來,嬰兒落在了鐵軌上。

那鐵軌,怎麼看都像很多年以前去往榕山鎮的火車鐵軌。那時候的許晴晴假裝心情歡快,我一路都在看著車窗外一望無際的青黃色稻田和遠方的山巒。後來,許晴晴在榕山鎮計生站肮髒的小床上,讓一塊血肉模糊的東西離開了自己的身體。

像一隻白老鼠。在榕山旅社的房間裏,麵無血色的許晴晴說。

後來在回南寧的車上,許晴晴又說那句話時,眼睛望著汽車窗外的稻田,目不轉睛。

所以,當瘋媽媽抱著初生的嬰兒站在火車上,朝著遠方的黎明天際喊,阿遼沙,你別害怕,火車在上麵停下啦,他一笑天就亮了。瘋媽媽反複喊著,我低下了我戴著鴨舌帽的光頭。

阿遼沙,你別害怕,火車在上麵停下啦,他一笑天就亮了。

我記得,許晴晴去榕山鎮計生站的那個早晨,榕山旅社的招牌在清晨的光裏還一片模糊,我輕輕爬起來,嘩啦一聲打開了閣樓上的木窗。

我看到1997年夏天的太陽瞬間噴薄而出。

陽光穿越窗戶,灑在許晴晴還在熟睡的臉龐之上。

我看到,有一滴晶瑩的眼淚,從1997年的眼角落下來,漸漸地濡濕了旅館的棉布枕頭……

2007年10月24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