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條件反射地就朝那裏跑過去,幾個男人站在傾斜的車廂上一把接一把地把一個小女孩送下來,我伸手抱住她,她大概隻有五六歲左右,留著櫻桃小丸子式的頭發,一雙大眼睛,聲嘶力竭地叫著“媽媽”。我把她抱到遠一點的地方放下來說:“別害怕,你媽媽一會兒就能出來了……”
這情況有點眼熟,我忽然想起汶川,想起很多事情,接著明白過來,其實所有的災難現場其實都是這個樣子,有人死了,有人活著,有人受了傷,有人在幫忙,有人很害怕,有人懵懂不知。兵荒馬亂,石破天驚。
頭頂突然傳來一聲怪異的響聲,所有人都抬頭看過去,少卿有個男人大叫:“快跑!”
於是所有的人都朝空地跑去,我抱著手邊的小女孩,剛走幾步就聽到了身後的聲音,回過頭去,剛才掛在橋上的車廂已經也掉了下來,砸在先前的那節車廂上麵。下麵的車廂像一個紙盒子一般被壓扁,熟悉的尖叫聲被新的尖叫聲取代。而已經出來的人都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很明顯,下麵的那節車廂無論裏麵還有多少人,顯然都……
眼淚就這樣不知不覺流了滿臉。
警車是什麼時候趕到的我已經記不清了,救護車也一輛一輛地到達,我被送上車之後才發覺整條腿都是腫的,腳踝處青青一片。醫生拿來厚毛毯和熱水給我,我邊喝水,邊掉眼淚。有什麼東西從我的臉旁擦過,仿佛是風,我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那像黑暗中疾馳的,恍然明白過來,那是死亡的氣息。
死亡無處不在,在城市裏、荒野裏、山間、與海底。死亡是一個猙獰的影子,死亡是一首淒美的歌。死亡是一個裝滿回憶的盒子,是控製一切的遙控器。每當有一個人死去,許多人的感情便跟著葬身。死亡狡黠而冷酷,有時候你以為他走了,其實他還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你。死亡偶爾公平,更多的時候,是不公平。
死亡就這樣帶走了我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像一輛開往海裏的列車,承載著無數的乘客慢慢下沉,從此不見。死亡最好的朋友其實不是生,而是幸。當死亡與我們擦肩,你會發現他走之後,留下的都是幸福。因為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幸福。我們或者厭倦或者疲憊,或者哭泣或者哀傷,或者痛苦或者掙紮,然而我們應該慶幸,我們還有機會去與痛苦相處,還有機會戰勝它,扳倒它。
而身後的那些人,被困在車廂裏的、壓在水窪裏的、被風和雨侵襲的人,已經失去了這樣的機會。
車將我們送到市區的一家醫院裏,那裏門口圍滿了記者媒體,和前來幫忙慰問的人。走廊上到處都是傷員,有的人被壓斷了腿,有的人渾身都是血,我本來以為自己算是損失輕的,結果剛走沒幾步就感覺到喉嚨裏有什麼東西湧上來,接著一口鮮血噴出來。
“送她去急救室!”有個醫生對旁邊的護士大喊,立即有人拖著我上了擔架。
臨昏倒之前我問身邊的人:“這是哪裏?”
“子洲。”那個人輕聲說。
有點熟悉的地名。
仔細想想才發現,這裏是我和你一起下車的地方。時漆,你還記得嗎?十三年前,就是在這個我們都不知道的小鎮,我們被押下了火車,送到警局,回到祈城。
好像到這裏所有的一切都落幕了,在一開始所有出現過的人都回到了祈城,猴子、小坤、你父親,甚至小島。像是繞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圈,我又站在我們最初相識的土地上,等待新的一刻的來臨。在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又看到了你,遙遙地走過來跟我說:“喂子曰,我喜歡你。”
我已經看不清你的麵孔聽不清你的聲音,然而我還記得你。有關於一切的你,最初的你,以及最後的你。
我多麼愛你。
然而黑夜降臨,我再也看不到你。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的聲息在這一秒全部消退。世界靜謐得如同海底,我伸出手去,什麼也觸摸不到。
可能最後我能告訴你的就是,再見了,我的時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