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王朝北境,留人城。

這座從前衛開始,便立於邊疆,背靠數個軍鎮的雄城,今日的城頭,格外安靜。

金戈止鳴,鐵馬勒韁。

此日,距北牧皇屬黑騎軍犯邊已有三日,血戰之後,戰場上雖血氣不散,但屍身兵刃都已經被兩方各自收殮,飽受摧殘的荒原此刻倒也不至於白骨森森。

可這也就顯得城前兩裏外的那個足有數丈高得土丘格外紮眼。

說是土丘,也不盡然,它的表麵,除了土黃色的沙礫之外,似乎還有些許碎布,它們在黃土的掩蓋下,顯得灰撲撲的,在北地淒冷的寒風中無力的擺動著。

仿佛一杆杆招魂的小幡。

此刻的戰場上,零零散散地立著一些隨軍的兵家修士,大戰之後,正是他們這些依靠殺氣血氣修煉的殺胚修行登階的好時候,可即使是他們,也絲毫沒有靠近那土丘的意思。

畢竟,沙場血勇,遺留的血氣珍貴,可死後被築成京觀,除了死氣怨氣,還能有什麼?

更何況,這座京觀之中,埋葬的甚至不是軍士,而是在大戰之前從北牧邊境逃到大晉的貧苦流民,他們在大晉關外結營而居,希冀自己能夠投入大晉邊城,賭一條活路。

可他們沒等到大晉邊將審議結束,便被北牧猝然南下的兵鋒迎麵鑿穿,在兩軍陣前,為顯示北牧軍威,這些其實還算是北牧人的流民們被當陣斬殺,築成京觀,並由北牧公主墳修士施以符籙,使京觀中人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何為京觀?不過千人塚耳。

留人城外,薄霧冥冥,慘白的朝陽剛剛跳脫出群山的束縛,就在朝陽薄霧中,那朦朧的天地一線間,一位黑衫老者從遠方的一片荒蕪中緩步向前,他的身後,跟著一名身著花袍的白麵書生,那書生手中拿著一簇粉紅色的小花,搭配那一身花蝴蝶一般的紅粉大袍,讓那書生看上去仿佛久經花叢的風塵浪子。

“師父,前麵便是了。”

花袍男子拘謹地跟在老人身後,他躬身謙卑說道。

老人點點頭,他抬頭遠望,看向那座並不算高的土丘。

“天下熙攘冠王侯,死後不過土饅頭。”

“死不成土饅頭,便死成座山,倒也有趣。”

老人表情柔和地輕言慢語,他目不斜視,繼續緩步走向那座鎮壓了百人的京觀。

一個離得比較近的大晉隨軍修士發現了這行跡古怪的一老一少,他立即厲喝一聲,掌間血氣翻湧,作勢欲撲,卻見那花衣書生嫵媚一笑,以花點唇,朝那修士輕輕一揮,剛才還滿臉殺氣的修士臉上頓時泛上一股異樣的潮紅,他撲通一聲跌跪在地,呼吸急促地開始飛快解下自己的鎧甲和衣袍。

花衣書生輕笑一聲,手中花束再揮,那軍士脫衣的動作便是一頓,撲通一聲,這位原本在大戰之後有望再進一步的兵家修士,已經趴倒在地,開始渾身痙攣地口吐白沫了。

“醜夫!”

書生身後,老人溫言叫道。

名叫醜夫的花袍男子立刻畢恭畢敬的作揖。

“兵家大都悍勇,血氣入腦入心,對你的功法反應很大,別忘了給他解咒。”

老人就像個普通人家的老伯一般,慢聲慢語地道,他舉目四望,發現除了剛才那位軍士,似乎還有一些別的人發現了他們的身形。

看了看距自己還有足足半裏多地的京觀,老人無奈笑歎了一聲,他抬起雙手,在空中虛握,然後向身前一拉,作了一個拉扯韁繩的動作。

下一秒,也不知是他將京觀拉了過來,還是京觀將他們師徒拽了過去,總之,黑衫老人和花袍書生的腳尖,已然踏在了京觀的邊緣。

“陰月陰日,以死葬死。”

老人蹲下身,他一邊輕聲念叨,一邊用手輕輕撫摸京觀的根部。他的身後,花袍的醜夫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他的眼中,充滿了憧憬。

似乎連邊境的風,在此刻都有了些謹言慎行的味道。

俗人所說尋死,不過是借個名頭,所為不過是舍生。

真正的仙人尋死,可是真正的要尋一個“死”!

在老人的撫摸下,黃沙簇簇落下,一塊塊行將腐爛的人體逐漸出現在老者手下,他神色不變,繼續移動著手掌,即使整座京觀 此刻都在顫抖,仿佛一具將死的枯骨,在蠢蠢欲動。

醜夫如臨大敵。

“安分點,我尋死,你們可不能覓活。”

麵對整座京觀的異動,老人卻隻是笑罵了一句,可就是這一句話,卻令幾乎拔地而起的京觀重回沉寂,令無數突破了黃土束縛,在黃沙間抓撓的灰白手臂瞬間僵住,化作土山上一枝枝瘮人的枯枝。

“登階之路,求活者不可活,你們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