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校第二天。
與埃莉諾戲劇性的相遇——該這麼形容嗎——的第二天,驅流提心吊膽的前往大尊寺學園。雖說是情非得已,但轉校第一天就無故缺席且不交代緣由,驅流已經做好了被老師劈頭蓋臉責罵行為不端的覺悟了。
但——
“那個啊,轉校第一天,很辛苦吧。”
上課前,等待著早早就趕往教職員室的驅流的是,班主任令人吃驚的體恤之情。
“唔……太宰,驅流,君…對吧?那個,我是,你的班主任,牧田美晴。”
說話方式結結巴巴的,戴著眼鏡,擁有一頭柔順及背的黑色長直發的年輕女教師。
年齡大約二十出頭。是一個穿著樸素,五官端正眉目清秀的美女。
這位名叫牧田美晴的女教師……作為女性而言算是比較高挑瘦削的類型。
與身高170的驅流麵對麵也幾乎沒有改變視角。
隻是——舉手投足給人畏畏縮縮的感覺,個子雖高但卻沒什麼壓迫感。說話方式也斷斷續續的,其間夾雜著「唔」、「那個」之類帶有猶豫的感情色彩的詞語,似乎是她的口頭禪。
這位教師整體給人一種缺乏自信的感覺……看上去像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說好聽點叫青澀,說難聽了就是不可靠。
順帶一提,擔當科目為現代國語。
“那個,我聽說了哦。你出了意外吧?”
“怎麼說呢……”
“那個,嗯,我聽說,醫院通過詳細檢查,說是,那個,沒問題來著……。但是,騎摩托車的人逃走了,那個,還沒抓到吧?”
“……”
驅流沉默。
不知為何,依美晴所說,大尊寺學園似乎是認為驅流遭遇了什麼車禍。
因此驅流才幸免於被貼上轉校第一天就翹課的不良學生的標簽。
驅流滿心的疑惑,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就他所知,能做出這種荒唐事的也就隻有埃莉諾。但是很難想象那位少女會為了自己插手這種俗務。
驅流琢磨著前因後果……
“那個,太宰,同學?生、生氣了嗎?”
美晴抬眼看著驅流搭話道:
“還是說,那個,難道是,身體不舒服?”
“誒?哪裏哪裏,我沒事。”
美晴似乎是把驅流的沉默誤認為是「不高興」或者「不舒服」了。不過如果真是出了車禍,第二天身體狀況不好也是情理之中。
“是嗎?太好了。”
美晴微笑道。
這樣一位看上去天真無邪,舉手投足之間泛著驚慌和不安的女性,給驅流留下了雖然年長但卻出奇的可愛,能夠激起保護欲的印象。
“……那個,對、對不起,我很靠不住吧。可是別看我這樣,我也算是個老師哦。無論什麼事,盡管來找我商量。啊,我是教現代國語的,所以,那個,物理、微積分之類的問題,我不太懂,嗯。”
“……請問…”
驅流忽然想起什麼,問到:
“茉建寺埃莉諾同學是……”
“……誒?”
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美晴的表情突然變得僵硬。
“茉、茉建寺同學,怎麼了?應該說……太宰同學,你認識她?”
“啊——……就是,昨天碰到了。”
“是、是嗎?”
在鏡片的後方,美晴的目光飄忽不定。
“那個,茉建寺同學她,怎麼了?”
“啊,就是想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
美晴吃驚地注視著驅流,不久後歪著腦袋問道:
“唔……一見鍾情?”
“誒?啊,沒有沒有,你誤會了,並不是那樣。”
驅流連忙否定。
“隻是覺得那孩子有點奇怪。”
“啊。是這樣啊,也對,嗯,也對呢。”
美晴不住地點頭。
“就像你說的,是個怪人呢。那個,雖然有點,難以形容。”
不知美晴對於埃莉諾的事了解多少。
埃莉諾似乎沒有大肆宣揚自己是瘋狂科學家,但看美晴的反應,她平時好像也不是什麼良民。回想起昨天無法正常進行的那些對話,她被周圍定義為「奇怪的學生」也並非不可能。
“不過,那個,太宰同學和茉建寺同學是同班,所以,過不久,就能明白了…吧。”
美晴扯出一個生硬的笑容說道。
●
“我叫太宰驅流。請多指教。”
首先老實規矩的鞠躬。
然後默數三下抬起頭,教室裏的視線全數集中在自己身上。大致掃視一遍,暫時沒發現露出厭惡或輕蔑表情的學生。總之這平淡無奇的認臉環節算是結束了。
“好了。那個,謝謝了,太宰同學。”
美晴笑著說到。
“那麼,唔,太宰同學的座位是……那個…那個……”
“——老師。”
看著美晴不知所措的樣子,一個女生舉手說到:
“空位隻有那裏。”
她手指的地點——教室最後一排的最右邊。
那裏確實有空位。
而且還是……並列兩個。
“啊,是、是的,是這樣。那個,太宰同學,能麻煩你,那個…坐到右數第二個位置上嗎……?”
美晴微弓著背,以請求的姿勢抬眼看著驅流說到。
“哦……”
驅流皺皺眉有些疑問,但還是按照美晴的指示坐在那張空位上。
側頭看向右邊——即最後一排最右邊的位置,從桌肚裏搖搖晃晃冒出幾根細繩。也就是說,這個位置並不是空位,而是本應坐在那裏的學生今天缺席了。
“那個,那麼,唔,開始…點名。”
美晴結結巴巴地說到。
“麻生。”
“到。”
“雨木。”
“到。”
“井上。”
……………………點名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茉建寺。”
美晴所喊出那個名字沒有回應的聲音。
“那個…茉建寺?唔……茉建寺她……”
“缺席。”
剛才的女生說到:
“清潔用品櫃裏、走廊、窗外都沒有。已經確認過。”
“啊,是、是嗎。謝謝你,鳩村同學。”
美晴不斷點頭。
“唉。茉建寺同學,又缺席啊……”
美晴沒有拘泥於埃莉諾的缺席,歎了口氣繼續點名。同學們對此好像也並無反應。就是說在這個班級裏,埃莉諾不在才是正常情況。
“……”
驅流看看身旁的座位。
無人使用的桌椅——這大概是埃莉諾的座位——仿佛在訴說著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隻是孤零零地立在那裏。
●
轉校生在一般情況下,最初都會接受同班同學目光的洗禮。
這並不是因為轉校生這種存在本身很稀有。
就和驅流為了度過充實的校園生活而重視第一印象一樣……對於接受外來者的同學們來說,摸清「新人」的性格,調整交往距離,也是度過圓滿校園生活所必須的。
因此——
“太宰同學?”
才剛下課,就有兩個坐在驅流附近位置的女生仿佛班級代表一樣來到他跟前向他搭話。
“打擾你一下可以嗎?”
“啊——嗯。”
驅流點點頭看向那兩人。
其中一個就是剛剛報告埃莉諾缺席的女生。
有一點亂的短黑發,戴著銀框眼鏡。
語氣和動作都幹淨利落,給人老實認真的印象……驅流能想象,就算沒有自我介紹,她也是那種會讓人覺得“啊啊,班長大概就是這種類型吧”的女生。
實際上——
“我是班長鳩村法子。請多指教。”
戴眼睛的女生自我介紹道。
“我是廣田圓香。”
另一人也報上姓名。
這邊倒是給人感覺穩重大方,與班長形成對比。
長度及肩,有些惹眼但又不算誇張的經過脫色的頭發,與恬靜的笑容十分相配。雖然不像法子那麼老實刻板,但舉止態度穩重優雅不會讓人懷疑為人輕佻或是品行不端。
在各種意義上都屬於中庸——不,應該說是無可非議的少女。
“跟鳩村同學不一樣,我沒有職務。”
圓香縮緊身子苦笑道。
“鳩村同學和廣田同學…對吧。請多指教。”
“老師讓我幫助太宰同學熟悉校園環境。所以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就來問我,請別客氣。”
法子對驅流說到。
“嗯。謝謝。”
“我們學校設施齊全,可以通過智能手機或各處的電子終端來查詢校內地圖,比起冒失地詢問他人,說不定自己查還比較方便。”
說著,法子指向教室角落裏擺放的小型觸屏式顯示器。看來不用說學校地圖了,就連各班的課程安排和每天的新品套餐菜單等情報都被電子化,可以隨意查詢。
確實很齊全。甚至可以說是奢侈。
“我們和鳩村同學不一樣,隻是單純的感興趣。”
圓香笑著說到。驅流越過她的肩頭瞥了她身後一眼。
那裏有幾個學生好奇地等待著驅流應答。也就是說,圓香代表了大家的興趣和疑問前來詢問驅流。看樣子,這一年B班的官方班級代表是鳩村法子,而民間代表則為廣田圓香。
“事情就是這樣了。太宰同學?”
麵對坐著的驅流,圓香稍微彎下身子探頭看著他。
“可以占用一下你的時間嗎?”
待驅流點頭應允後,圓香隨即丟過來幾個比較正統的問題。
之前在哪所學校?為什麼轉校?愛好是什麼?
例行公事的詢問。已經習慣轉校的驅流滴水不漏地對答。
但……這些詢問和解答結束後,圓香懷著歉意說到:
“這樣刨根問底想必你也不願意吧。抱歉。”
讓對方擔心了。
“因為長輩的工作所以經常轉校。我已經習慣提問攻擊了啦。”
應該說,比起中途產生顧慮被拉開距離,還是熟絡起來比較方便。對驅流來說這種刨根問底反而值得慶幸。驅流當然也有不想被觸及的二三事,但一般不會問到那麼細致的情況。
啊,對了。我也有一個問題要問,可以嗎?”
驅流忽然想起一件事,於是開口說到。
“……是什麼?”
“那邊的座位是埃莉諾……茉建寺同學的座位吧?”
“嗯?……嗯。是的。”
“她是什麼樣的人?”
“……”“……”
法子和圓香麵麵相覷。
兩人都浮現出困惑的表情像是在猶豫該如何說明。
“我們班……不,應該說是全校首屈一指的怪人,吧。”
法子如此評價埃莉諾。
“或者該說是第(V)一重(I)要人(P)物?”
接著圓香也苦笑著附上一句。
“那是什麼意思……?”
“沒人了解詳細情況,老師們也都小心翼翼地對待她,大概這種態度也傳染給了我們。”
法子說到。
據她所言,隻有在對待埃莉諾時,大家才會明顯改變態度。
“偶爾才來上一回課,好像還偏科,但測驗時的總成績總在前幾位。理科科目的成績好像總是滿分來著。”
“……啊啊,果然是天才啊。”
製造出遠程操作的義體,經由細胞培養進行肉體再生。這種事都不在話下,自然沒必要學習高中課程,連測試也是簡單得讓她連打嗬欠吧。
“那麼……太宰同學為什麼要問這個?”
圓香微微歪著頭看著驅流。
“話說……”
法子眯著鏡片後的眼睛。
更準確的說,是仿佛試圖無一遺漏看透驅流內心的眼神。
“你們很熟?”
“誒?不,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之前,你在說出‘埃莉諾’之後又改稱呼了吧。然後剛才又說‘果然是天才’。不熟不會說這種話吧?”
“這個……”
“難不成跟本該昨天轉校結果今天才來的事有關聯?其實在昨天遇見了茉建寺同學之類的?”
“啊——……那個……”
吞吞吐吐的驅流。
大意了。轉校生已與班裏的被稱為「第一重要人物」的異性相識……其他學生不可能毫無反應。緋聞果然不論男女都深感興趣。
(昨天,身體被她轟掉之後給了我一具義體,然後還強迫我當她助手。這種話就算我說了誰會信啊。)
就連驅流本人,沒有實際看過隻剩一顆頭的自己,體驗過切換操作義體,也是不可能相信的吧。
瘋狂的天才科學家居然跟自己同校。
不管怎樣都不能和盤托出。
驅流有可能被懷疑腦子有病,而且身為一個祈求肉體再生的人,被埃莉諾抱怨「泄露秘密」也很困擾。
“不過,隻要坐在那裏不說話還是很漂亮的呢。”
圓香似乎誤會了什麼,惡作劇般地笑道。
“難道說茉建寺同學被欺負了?”
“欺負?不好說。哪種程度才算是欺負?”
法子說到。
她仿佛在尋求意見一般看向圓香——
“差距畢竟太大了。”
圓香歪著腦袋伸出食指抵著嘴角說到:
“雖然有很多人不滿這種特別待遇,但在教室範圍內也不怎麼會發生欺淩現象……該怎麼說,差別太大了。”
“差別太大?”
“那副容貌,還有成績,而且聽說她很有錢。所以該說是很有距離感還是……好像在電視上或網絡上的名人一樣……吧。”
沒有半點交集,而且也不清楚本質上是哪種人,所以甚至無法成為嫉妒、厭惡和嘲笑的對象。大概是這樣。
(特別待遇……過多的距離感……嗎。)
雖說沒有在明麵上被欺負,但在另一個層麵上,可以說是被委婉地排斥了。
突然,驅流腦海中閃過一個場景——獨自一人在研究室叼著那管「完美營養餐」的埃莉諾。
●
法子她們所說的「特別待遇」……驅流馬上就明白了。
“那邊的,在幹什麼!”
第二節課。
神色緊張的物理老師指著一個學生大聲吼道。
被指著的學生驚慌地縮了一下腦袋,手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要麼是在吃便當,要麼是在幹別的事,還有可能是在拿手機上網。從驅流的位置看不太清情況。但那個學生毫無疑問是在上課時做了除記筆記以外的事。
“……”
驅流瞟了瞟鄰座。
果然沒人。
“下一題,學號35號的同學。”
看樣子物理老師隻是隨機選擇學號,學生的名字和長相完全不記得。
“35號是誰,站起來!回答問題——”
“——老師。”
法子舉起一隻手說到:
“35號是茉建寺埃莉諾同學。”
老師突然陷入沉默。
此時教室各處響起若有若無的失笑聲。學生們大概都心裏有數,這位嚴厲的物理老師也拿埃莉諾無可奈何。
取而代之——
“……36號,回答問題!36號,36號是誰!”
老師急躁地喊道。
一個女生身子一震抬起頭來。
看來她剛才是在打盹,這會眨著眼茫然地看著周圍。
“是你嗎。來,到講台來解一下這道題。這種難度小菜一碟吧?所以上課才睡覺不聽講吧?我說錯了?”
老師一個勁地挖苦道。在女生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會”後,他好像頓時舒坦不少,又若無其事地接著上課。
(特別待遇就是指這個啊……)
驅流又瞥了一眼鄰座。
接著——
“喂,轉校生!”
“啊,是、是!”
突然被叫到,驅流慌張地讓視線回到前方。
“上課還東張西望,看來你很行?那過來解這題。”
“……哦。”
驅流站起來朝著講台走去。
中途和麵露苦笑的圓香對視了一眼。
●
午休。驅流單手拎著便當站在校舍背麵。
“呼——”
他念叨著。對麵是焚燒爐。
隻是這一個並不是大尊寺學園通常會使用的。嶄新的焚燒爐在別處,而不是像這邊這個一樣鏽跡斑斑,水泥台子到處都是裂縫。
新的焚燒爐做好後,不再使用的舊爐子就這樣被留在這裏。
驅流當然不是來找焚燒爐的。
隻是——
“到底怎麼回事呢。”
關鍵是,通往埃莉諾研究室的入口就在這裏。
埃莉諾的秘密研究室似乎就在學園正下方,掩人耳目的出入口就是這個焚燒爐。
“就不能做個更普通一點的出入口嗎。”
雖說不再使用,但進到焚燒爐內部就會「就這樣被人關在裏麵然後一把火燒掉」的不安劃過驅流腦海。
“唷咻——”
驅流兩手拉開對開鐵門滑進焚燒爐裏,然後輕輕合上沉重的鐵門。“哢嗒”一聲好像上鎖一樣的聲音傳來,隨後二重構造的焚燒爐「內側」立即開始下降——就是像電梯一樣——僅數秒就抵達地底。
一扇與剛才一樣的鐵門在另一側自動打開,眼前是延伸的白色走廊。
“……”
驅流默默地穿過走廊。
不久後——
“——埃莉諾。”
抵達研究室後,驅流對著和昨天一樣待在角落的埃莉諾搭話道。
她——好像正在吃午飯。
“……啊呀,漆留今。”
埃莉諾回頭,嘴裏叼著那管「完美營養餐」說到。大概是在說“啊呀,驅流君”吧。她趕緊在口袋裏翻找著什麼,然後取出智能手機。驅流歎了口氣說到:
“啊,大笑就不必了。話說你還在吃那種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