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淋浴間洗頭發,這時我聽到開門聲。“我可沒興趣聽你分享你的一夜情。”我說,我閉著眼睛防止被洗發水刺痛,“我不明白,你到底為什麼一邊吊著我,一邊又如此饑渴地去找別人。能行行好,讓我自己待一會嗎?”

“哦。抱歉。”平克說著關上了門。

我在浴室裏收拾好出來後,發現他在樓梯平台等著我。我們都避開了對方的眼睛。“呃,我們可以去你的臥室,”他主動說道,“她已經走了。”

“哦,好啊。”

我走下樓梯,他在後麵匆忙跟上。“她讓我給你帶句話。”他氣喘籲籲。

“好啊。”我冷淡地說,“隻要不是讓你和我睡在一張床上。”

“她說你需要去查查多元性

愛關係常識。”他尷尬地說道。

我按下水壺的開關,坐下來。“你真的認為我有問題?”我問,“還是穆哈麗有問題?”

他環顧左右,頗感為難。“你們的生活方式無法兼容?”他試探著問。

水壺像憤怒的蛇一樣發出嘶嘶聲。“很好。不兼容的生活方式,這說法可真他媽的文明。”

“鮑勃,你不覺得她這麼做是想引起你的關注嗎?”

“想要吸引我的注意有好方法,也有壞方法。用撬棍擊打我的自尊心可以引起我的注意,當然,但這不會讓我對帶口信的人產生好感。”我向茶杯倒入過多的開水,站起身在櫥櫃裏翻找。啊,我上次就把它放在這了。我向杯子裏倒出一大截酒精度超標的烏雷叔侄牙買加朗姆酒,聞了聞:紅糖和閃電交融的味道。“男人的自尊是個奇怪的東西。它有一塊小型大陸那麼大,卻又極其脆弱。喝點?”

平克在我對麵坐下,看上去就像要和一顆尚未爆炸的炸彈共用一張餐桌,“為什麼不想想好的一麵呢?”他說著把朗姆酒倒進一個可口可樂瓶子。

“還有好的一麵?”

“她總會回來找你。”他說,“或者她這麼做也許隻是為了傷害她自己?”

“為了——”我吞下了打算說出的挖苦。穆哈麗在感覺抑鬱的時候會割傷自己:我見過那些傷疤。“我會考慮這一點。”我說。

“那好吧。”平克看上去對自己很滿意

,“這樣想是不是好多了?她這麼做是因為她感到抑鬱,並且痛恨自己,而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麼——跟你的陽剛氣無關,你這個魁梧性感、肌肉發達的家夥。去享受一個隻屬於你自己的夜晚吧,她需要想清楚她想要什麼。”

“這也是多元性愛關係常識?”我問。

“我不知道;我不太關注繁殖者的繁殖儀式。”他說,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胡子。

“謝謝你,平克。”我心情沉重地說。他微微揮手,鞠了一躬,然後一仰頭喝光了瓶子裏的酒。接下來的一兩分鍾裏,我幫他從嗆酒中恢複過來,然後我們又喝了一小杯威士忌。那天下午接下來的時間在我的記憶中一片模糊,第二天早上,我在床上醒過來,宿醉讓頭疼得厲害,我隻隱約記得我們醉醺醺地聊著和穆哈麗的事,聊了幾個小時,後來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現在我又是一個人了。

情況正常。也就是說,全搞砸了。

兩天以後,我要去垃圾箱#pageNote#67參加一個《方向性和客觀性》研討會。隻有上帝和布裏吉特——也許還有鮑裏斯,雖然他什麼都不會說——才知道為什麼我要在下飛機的三天後去參加這種課程,但不去會引發極為嚴重的後果。

垃圾箱不屬於洗衣房,它是正常的政府機關,所以我努力找出了一件不那麼皺的襯衫,還有一條領帶。我有兩條領帶——一條歪心狼#pageNote#68圖案,還有一條芒德

布羅集合#pageNote#69圖案,後者在誘發偏頭痛方麵有奇效——還有一件運動夾克,袖口有點磨破了。我也不想顯得格格不入,對吧?也許有人會對我問東問西,我剛剛的經曆像一場宗教審判,我可不想在接下來的一年裏讓任何人在布裏吉特麵前提到我的名字。在去往地鐵的路上,我才想起忘了刮胡子,坐上地鐵我才發現穿錯了襪子,一隻棕色,一隻黑色。管他呢,我努力過了。要是我真有套裝,我一定會穿的。

垃圾箱是我們對它的別稱,它是坐落在泰晤士河南岸的一座龐大、富麗堂皇的後現代主義風格建築,外圍是綠色的玻璃幕牆,裏麵有個露天中庭,裝點著盆栽龜背竹,沒有監控攝像頭#pageNote#70。垃圾箱被一個官僚組織占據,該組織以三小時的午餐時間和令人印象深刻的克格勃校友史聞名#pageNote#71。流行媒體一直將這裏錯誤地稱為“軍情五處”。但業內人士都知道,軍情五處三十年前已改名為魔情五處。就像蘇聯時期地圖上的城市總是偏離實際位置五十英裏左右,為了讓美國炸彈偏離正確路線一樣,魔情五處這個錯誤名稱大有益處,讓信息自由申請被導向錯誤的地址。(說起來,有個組織的縮寫恰好和“軍情五處”一樣。該組織的作用是確保城市垃圾回收合同以公平合法的方式外包給私人投標人。所以當你的《信息自由法案》令狀被退回,並聲

稱他們對你一無所知時,他們沒有撒謊。)

垃圾箱的建造費用約為兩億英鎊,它將泰晤士河和議會大廈的美景盡收眼底,裏麵塞滿垃圾,臭味熏天。然而我們這些皇室忠仆,人類的保護者,我們和來自時空之外喋喋不休的無名恐懼進行對抗,卻隻能在哈克尼區某個維多利亞時代的破房子裏工作,忍受著卷心菜綠色的石膏板牆壁和氣喘籲籲的蒸汽管道。這是因為洗衣房曾隸屬於一個叫作特別行動處的組織。作為特別行動處的靈魂部門,洗衣房在1945年戰後的官僚主義血拚之中成功地存活下來,而軍情六處和特別行動處之間的恩怨情仇堪稱業內傳奇。

我來到垃圾箱,水池旁邊的仿大理石通道處有一扇沒有窗戶的門,那是送貨員通道,我由此處進入。一位肌膚細膩如高檔骨瓷的秘書隔著生物檢測掃描儀向我招手,好像這樣就不會和我呼吸同一片空氣一樣(你會認為我來自波頓·唐#pageNote#72的瘟疫部門),最終把我領進一間用硬木長凳做裝飾的小隔間裏(也許這對他們來說是好客的表示?)。內門打開,一個穿白襯衫、戴黑領帶的大塊頭短發男人清了清喉嚨說:“羅伯特·霍華德,請跟我來。”我跟上他,他把訪客卡用傻乎乎的繩子掛在我的脖子上,推著我走過金屬探測器,用手持安檢儀粗略地在我身上掃了一遍,就像機場安檢那樣。

我咬緊牙關。他們清楚知道我是誰,我為誰工作:他們這麼做,隻是為了表明態度。

他們讓我交出我的萊瑟曼多功能刀、掌上電腦、鎂光手電筒、便攜式螺絲刀套裝、靈巧折疊鍵盤、MP3隨身聽、手機、數字萬用表和我忘在口袋裏的網線。“為什麼帶這些東西?”他問。

“你們出門不帶警官證和手銬嗎?同樣的道理。”

“我會給你開張收條。”他不以為然地說道,把這些東西都鎖進寄存櫃裏,“現在站到紅線這邊。”我站過去。不知為何,他讓我腦子裏的警察檢測儀直接宕機:誰能想到,政治保安處#pageNote#73的人和普通門警一樣古板。算了,好吧。“離開的時候出示這個,取回你的東西。你可以跨過紅線了。跟我走,不要——記住——不要打開任何一扇關閉的門,或是進入任何有紅線警示的地方,沒有我的允許,不要和任何人說話。”我跟隨這人穿過錯綜複雜、千篇一律的格子間陣列,乘電梯上了三層樓,穿過一條走廊,走廊裏的龜背竹因為缺少日照,葉子邊緣都變黃了。我們最終來到一間類似教室的房間門前。“你現在可以說話了,房間裏的其他人至少和你是一個級別。”他說,“下午三點我來接你。期間你可以去這一層的任何地方——這裏有間餐廳,你可以在那裏用午餐,衛生間在那邊的角落裏——但不論任何情況,都

不要離開這一層。”

“如果發生了火災呢?”我問。

他冷冷地看著我:“我們會逮捕它。三點見。”他說,“不會提前。”

我走進教室,想知道老師來了沒有。

“啊,鮑勃,很高興見到你。過來坐。你過得怎麼樣?”

我的心一沉:他是“大胡子”尼克。“我很好,尼克。”我說,“切爾滕納姆那邊怎麼樣?”尼克是通信電子安全組的技術官,和其他搞竊聽的家夥一起在切爾滕納姆的總部工作。他經常來洗衣房確認我們使用的是正版軟件,而且隻能使用購自獲批供應商購的已驗證的商用部件式軟件。所以每當聽到他要來洗衣房,我就不得不像瘋了一樣東奔西跑地重啟服務器,準備好四壁裝有軟墊的單間,我們一直保留著這樣一個房間,就是為了安撫通信電子安全組的工作人員,免得他們把我們的信息技術流程加入黑名單,或者膝斬我們的預算。除此以外,尼克算是個不錯的家夥,這就是我心裏一沉的原因:我不喜歡把好人當成撒旦的代理人或微軟的推銷員。

“他們兩個月前把我從地圖的破洞處挖出來了。”他說,“我現在全職在這裏工作。米裏亞姆在城裏找到了工作,我們正在考慮搬家。你見到索菲了嗎?她應該是今天的授課教師。”

“沒有。還有誰會來?你還知道什麼……關於索菲的事?都沒人給我看過課程大綱;我

都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裏。”

“哦,那麼。”他從公文包裏翻出一張紙遞給我:《方向性和客觀性120.4:海外聯絡》。

我開始閱讀:這個研討會旨在幫助新手特工樹立與聯盟機構代表進行談判的正確心態。在反複灌輸最佳實踐文化的基礎上討論常見陷阱。不讚成以先發製人的方式要求治外法權當事方遵守軍事協議,並介紹了請求外交援助的正確禮儀。狀態:對於第二類(非聯盟)職位的外派人員,必須完成此研討會及相關課程作業。

“啊,這可真是。”我輕聲說,“多有趣啊。”(謝了啊,布裏吉特。)

“可我隻想去亞洲參觀我們的電腦供應商的工廠。”尼克怏怏不樂地嘟噥著,“國際標準化認證周期裏的每一個環節,他們都向我們保證,他們在主板集成和測試方麵遵循的是行業最佳實踐……”

門開了。“啊,尼克!見到你真高興!米裏亞姆還好嗎?”

新來了一個人。他看上去很像一位教師:弱不禁風,戴一副大大的角質邊框眼鏡,頭發稀疏。與外貌相反的是,他斷然衝進房間的樣子,就好像他是個彈簧人。尼克顯然認識他:“她很好,很好——你怎麼樣?呃,鮑勃,你見過艾倫嗎?”

“艾倫?”我試探地伸出手,“你是哪個部門的?如果方便說的話。”

“嗯——”他握住我的手上下搖動,在我揉著腫脹的指

尖時神情古怪地看著我,他的手像老虎鉗一樣有力。“不能說,不過沒關係。”他像宣讀聲明一樣說道,“我們不能忘了規章製度,嗯。”他轉頭對尼克說:“錫拉瑞很好,但她和槍相處得很不愉快。我們很快就需要一個新櫥櫃了,馬斯特裏赫特的房租高得離譜。”

槍?“艾倫和我在同一家射擊俱樂部。”尼克心虛地解釋道,“幾年前上麵小題大做,讓我們要麼把槍運到可以合法持槍的國外,要麼上交。我們大部分人都把槍上交了,改用俱樂部的裝備,不過艾倫拒不執行。”

“手槍?”

“不是,是步槍。順便說一句,都是休閑射擊。我就是打著玩玩,但艾倫是專業的——他以前為參加奧運會專門訓練過。”

“哪家俱樂部?”我問。

“真該死,他們無恥地侵犯了我們的公民權利。”艾倫生氣地說,“不相信自己國家的公民,禁止他們持有自動武器:這是個壞兆頭。不過我們會全力抵製。俱樂部叫‘藝術家的來複槍’。如果你去我們那,順道去玩玩,哈哈。我們現在就等索菲了。”

“不算糟。”尼克漫步到門口的桌子旁,戳了戳桌上的暖水壺。

“啊,咖啡!”我責怪自己怎麼沒先看到這個。

“你之後要去執外勤?”艾倫問。

“剛回來。”我聳聳肩,“都不知道還有這門課。”

“出差還是休假?”

“加奶還是加糖,艾倫?”

“出差。我倒希望是休假。他們沒給我簡報,沒有一件事按照預期進行——。”

“哈哈,加奶,不要糖。聽上去就是典型的洗衣房勢力劃分戰。所以又是慣常的那一套:你老板的老板的大表哥送你來上輔導班,放學後不讓你回家,戴著傻瓜紙帽站在角落,對吧?”

“差不多吧。嗨,給我也倒一杯?”

“以前沒少見過這種事。”尼克遞給我一杯咖啡,“沒人想過告訴別人什麼時候應該——”我打了個哈欠,“困了?”

“時差還沒倒過來,謝謝。”我吹了吹咖啡。

門開了,一位穿棕色粗花呢套裝的女人——我猜她就是索菲——走了進來。“嗨,大家好。”她說,“艾倫,尼克——你一定是鮑勃。”一個短暫的笑容,“很高興看到你們都在這裏。今天我們先重溫一些基礎知識,鞏固一下當你被派往非盟國的中立或友好國家時,和外國機構的正確交際禮儀。”她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放在教室前方的桌上。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們三個幾周後都要飛往加利福尼亞,對吧?”

哦。“我剛從那回來。”我說。

“哦,親愛的。這麼說你以前上過120.4這門課了?這次是來複習?”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可以誠實地告訴你,我和我的頂頭上司對這門課都是聞所未聞。我猜這就是我現在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哦,好吧!

”她粲然一笑,“那我們長見識了,隻要你的旅行順利無差錯就沒事。畢竟這門課涉及的流程隻有緊急情況才用得到。”她在公文包裏翻找了一通,發給我們每人一本厚厚的講義,“我們開始上課吧。”

從我取得外勤任務資格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六個星期。我頭纏繃帶登上聖克魯茲回國的商務艙已經是三周前的事了。布裏吉特和我開了一個小玩笑,讓我在研討會上苦熬了兩個星期,學習螺栓、掛鎖以及等馬離開後迅速焊死馬廄的門。我在被無聊慢慢逼瘋。

為了贖罪,在業務大樓名為“丹塞”的一翼裏,我又被發配到一個牢房似的小辦公室——隻比房簷下通道旁的掃帚櫃大一點點,屋頂盤繞著嘶嘶作響、毫無緣由被塗成黑色的蒸汽管道。這裏有一台珍貴的老古董,業務部聲稱這是台網絡服務器。平時,我不是在給它治療沒完沒了的神經衰弱,就是在給數不清的文件歸檔,要不就是根據鋪滿我辦公桌的保密日誌和摘要準備好一天的總結報告。報告會被轉交給高級主管,然後被穿藍色襯衫的家夥扔進碎紙機。在所有這些工作的間隙,我還要端茶倒水。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名二十六歲的辦公室勤雜工,當然,是大材小用的那種。為了增強對我的傷害,還給我添加了一個新頭銜:初級私人秘書。

我認為,總有一天我會瘋掉,我現在已

經開始神誌不清了,總覺得有個穿白色外套的男人揮舞著超大號的捕蝶網在追著我跑,一定是因為“秘書”這個詞在洗衣房逼仄的世界裏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你看,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秘書是紳士的助手:他們保守秘密。這裏就有需要保守的秘密,這裏是阿卡納分析研究部。事實上,就在我窄小的秘書座椅背後,是一整麵牆的文件櫃,裏麵都是秘密。(有愛開玩笑的人在其中一個抽屜上貼了一張便利貼:真相就在這裏,自己找吧。)我每時每刻都在學習,拋開該死的歸檔工作,不提來自地獄的咖啡壺和見鬼的網絡服務器,日子還算能熬。除了安格爾頓。我有沒有提起過安格爾頓?

我接替的就是安格爾頓的初級私人秘書這個職位,而他原來的秘書不是在精神病院休長假,就是休假一年去攻讀工商管理碩士學位了,又或是去做別的事。

“霍華德先生!”安格爾頓在辦公室內間叫我。

我在他辦公室的門口探頭,“我在,老板?”

“進來。”我進入辦公室。他的辦公室很大,但感覺很擁擠;每一麵牆——都沒有窗——都被直達天花板的書架填滿,把書架塞滿的不是書籍,而是微縮膠片活頁本:每一本包含的數據量都堪比百科全書。他的辦公桌乍看上去很奇怪,一塊綁著金屬條的深綠褐色巨石,支撐起電視大小的防護罩

,防護罩裏是微縮膠片閱讀器。隻有當你離它足夠近的時候,才能看到類似風琴上的踏板和上方的入卡口。如果你了解計算機考古學,你就會發現安格爾頓的辦公桌其實是一台非常珍貴的古董級信息機#pageNote#74——這是傳說中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央情報局使用的信息設備。

我走進去時,安格爾頓抬頭看著我,信息機的屏幕在他臉上投射出閃著藍光的文字。他幾乎全禿,下頜的寬度不及頭骨的二分之一,頭皮泛著骨質的光澤。“啊,霍華德。”他說,“你找到我要的資料了嗎?”

“找到一部分,老板。”我說,“請稍等。”我彎腰進入我的辦公室,搬出厚厚一摞我從書庫裏——坐電梯深入地下五十米,穿過兩個地下室——找來的落滿灰塵的文件,“給您。《威爾伯福斯切線和蛋白石柑橘》。”

他一言不發地拿過文件,打開第一份,開始將索引卡片大小的微縮膠片放入信息機的入卡口裏。“這些就夠了,霍華德。”他傲慢地說完就不再理會我。

我咬緊牙關,不再打擾安格爾頓和他的微縮膠片。我犯過一次錯,問他為什麼要用這種老古董。他看著我,仿佛我剛剛在他鼻子底下揮舞一條死魚,然後說道:“微縮膠片投影機不會產生範·艾克輻射。”(範·艾克輻射是播放視頻時放射出的無線電噪音;可以用複雜的接收器捕獲,並通過遠端的

計算機進行竊聽。)那時我還沒學會在他麵前閉口不言。“是的,但為什麼不用屏蔽設備呢?”我問。那是他第一次把我打發到書庫去,然後我在地下三層迷路兩個小時,直到一個路過的牧師救了我。

我走進外間辦公室,拉出文件服務器的管理界麵,登錄,加入部門內部的X坦克錦標賽。十五分鍾後,安格爾頓的呼叫鈴響了。我把遊戲人物設置為自動駕駛,向裏間看去。

安格爾頓的目光越過眼鏡上方,對我怒目而視。“把這些文件送回收藏室,簽字歸還,然後回來。”他說,“我們需要聊聊。”

我搬起那一摞文件,走出他的辦公室。深吸一口氣:他注意到我了!他會說些什麼?

去書庫的電梯門就要關上了,我伸出腳擋在門口。有人推著運送文件的手推車在電梯裏背對著我。“謝謝。”我說,轉過身按下樓層按鈕,電梯門關上了。我們伴著吱吱嘎嘎的聲音下沉到倫敦的白堊地基#pageNote#75中。

“不客氣。”我轉過身看到來自密斯卡托尼克的多米尼克博士:莫,上次見到她時她還滯留在美國,在一個漆黑的深夜給我打電話求助。她看到我很驚訝。“嘿!你怎麼在這?”

“說起來話長,不過長話短說,你給我打過電話之後我就被遣送回國。那些監視你的暴徒們抓住了我。你呢?我記得你不是拿不到出境簽證嗎?”

“你在開玩笑嗎?”她

笑了,但看上去並不高興,“我被綁架了,他們解救我之後就把我驅逐出境了。我回來後——”她眯起眼睛。

電梯門在地下二層打開。“你被招募了。”我說,用腳擋住電梯門,“對吧?”

“如果你和這事有關——”

我搖搖頭,“我和你多少有些同病相憐,不管你信不信;這裏三分之二的人都是這麼來的。你看,我的‘黨衛軍全國副總指揮’讓我十分鍾後回到他的辦公室,否則他就會放出黨衛軍地獄獵犬來咬我,不過如果你午餐或晚上有時間的話,我們可以聊聊?”

她的眼睛眯得更細了。“我猜你就會這麼說。”老天!“下次想個像樣的借口,鮑勃。”她邊說邊將推車推向我這邊。我退出電梯的時候,不經意看見推車上堆滿了十九世紀的《蘇格蘭神秘古物學會學報》。

“不是借口。”我向她保證,“隻談事實。”

“哈。”她露出一個出乎我意料的神秘微笑;電梯門關閉,帶著她進入書庫深處。

書庫的前身是地鐵站,作為應急掩體修建於二戰時期,從未接入地鐵網絡。比起一般的三層地鐵站,這裏一共有六層,每一層都修建成直徑八米的上、下半圓柱形,長度近三分之一公裏。這就形成了大約兩公裏的隧道和大約五十公裏的貨架空間。為了把空間利用到極致,這裏的大部分資料都存儲在微縮膠片上——三乘五的膠片,每

張包含的內容等同於一百頁的文字——近期的一些資料存儲在金質光盤上(粗略估計,書庫中保存的光盤有數萬張之多)。所有的存儲介質加起來存儲的信息數量極為龐大。

我們這裏不用杜威十進製分類法為文件分類;我們的需求非常特殊,隻能使用布朗大學的安吉爾教授設計的係統,即後來廣為熟知的魔數編碼係統。在過去的幾周裏,我一直在努力搞清楚這個神秘莫測的目錄係統。該係統基於超現實實數理論,並且可以適用於博爾赫斯的多維圖書館空間#pageNote#76。你也許會認為這份工作乏味至極,但是隨時隨地有可能迷失在書庫中的危險,讓人不得不保持警覺。除此之外,有流言說這裏住著一隻類人猿;我不知道這種流言是從哪裏傳出來的,但是當你夜晚一個人待在這裏的時候,這裏給人的感覺遠遠不止毛骨悚然那麼簡單。在書庫工作的人都有些奇怪,而且你會覺得這種怪異會傳染——事實上,我很希望能夠盡快給我分配其他工作。

我在書庫中找到《威爾伯福斯切線和蛋白石柑橘》文件所屬的位置,轉動搖杆,在密集書架中打開通道;通道兩側的書架上存放的都是多年以前已逝特工的相關文件,它們散發著官僚製度曆史的臭味在這裏發黴。我把文件放回原位,動作一頓:在《蛋白石柑橘》的旁邊有一份文件,它的封皮是新的

,上麵的文件名是《食人魔現實》。這個名字戳動了我犯蠢的好奇心,我做出嚴重違反程序的行為,把它從書架上拿下來閱讀裏麵的內容。這是一份純紙張的文件,就我目前看到的是這樣,當我看到“絕密”印章時,我想要合上文件——然後停住了,眼球注意到第一頁中間的幾個字“聖克魯茲”。我開始快速閱讀。

五分鍾以後,我的腰背已被冷汗浸透,我把文件放回原位,轉動搖杆,閉合書架,以最快的速度向電梯走去。我不想讓安格爾頓認為我遲到了——特別是在我閱讀了那份文件之後。看起來我能活到現在真是太幸運了……

“你要注意你的行為,霍華德先生。你處在擁有特權的位置上,你有權查閱別人會為之拚命的信息,這不是誇張的說法。可以這麼說,因為你當初直接從二樓的窗戶進入洗衣房,如果把你看作剛入職的員工,你的技術能力比本應分配給你的職位所要求的高出好幾級。從一方麵來講,這很有用;所有的組織機構都需要能力超群的新人。從另一方麵來講,這也是嚴重的阻礙。”安格爾頓用他皮包骨的中指指向我,“因為你對這份工作沒有敬意。”

很明顯,他這是《教父》看多了。我發現自己在等待暴徒走出陰影,用槍指著我的耳朵。也許他隻是看我的短袖衫不順眼,那上麵印著一個揮舞著警棍的防暴

警察圖案,圖案上方有一行字“不要質疑權威”。我吞咽了一下,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安格爾頓深深地歎了口氣,盯著他辦公室裏訪客椅後那麵牆上掛著的深綠色油畫。“你能愚弄安德魯·紐斯特朗姆#pageNote#77,但你愚弄不了我。”他輕聲地說。

“你認識安迪?”

“我曾是他的教官,當時他和你現在一樣大。他的奉獻精神在今天已經很難見到了。我知道你對這個組織到底有多少忠心。在我那個年代,新招進來的人都知道他們進入了一個什麼樣的組織,但是你這樣的年輕人……”

“不問我為國家做過什麼,隻問國家為我做過什麼?”我衝他一挑眉。

他哼了一聲,“我看你很有自知之明。”

我搖搖頭,“不是我,我不是這樣的。我想在這裏有所作為——我知道洗衣房的管理機製,知道我沒必要努力。但如果我隻是坐在攝像頭下等著養老金,我會感到很無聊。”

那雙眼睛重新看向我,似乎想用目光穿透我的後腦勺。“我們知道這一點,霍華德。如果你隻是想混日子,你就會回到樓下,數數毛毛蟲身上有幾根毛,或者幹點別的,直到退休。我看過你的履曆,我知道你很聰明,心靈手巧,足智多謀,技術嫻熟,具有不低於平均線的膽量。但這不會改變我說過的一點:你一直非常不服管教。你認為你有權知道別人會——或已經——為之

拚命的東西。你習慣走捷徑。你不是組織的人,也永遠不會成為這種人。如果我能做決定的話,你會被趕出去,永遠不允許再靠近我們。”

“可我不是。”我說,“在我發現能召喚奈亞拉托提普#pageNote#78的幾何曲線迭代方法,並幾乎意外毀掉伯明翰之前,沒人注意過我。在那之後,有人找到我,給我提供了一個高級科學官的職位,而且清楚地向我表明,在可接受的回答列表裏沒有‘不’這個選項。事實證明,用核彈炸掉伯明翰不需要嚴格審查,所以他們簽發了一份可靠的豁免書,是你們不放過我。我已經決定全力以赴,做個有用的人,難道你不應該對此感到高興嗎?”

安格爾頓向前傾身,越過光滑的信息機桌麵,猛地用力推動微縮膠片閱讀器上的防護罩,讓我看到顯示屏,然後用一隻幹瘦的手指按動機械式按鍵。“看吧,好好學學。”

桌子發出“呼呼”、“哐啷”的聲音;深藏於桌內的凸輪和齒輪更換超文本鏈接,投放出一張新的微縮膠片。一張人臉出現在屏幕上。小胡子,太陽鏡,短發,四十歲左右,雙下巴。“塔裏克·納西爾·阿·提克裏蒂。記住他的姓氏。他為一個年齡相仿的同鄉工作,那個同鄉叫薩達姆·侯賽因·阿·提克裏蒂。納西爾先生的工作涉及將資金從穆哈巴拉特——薩達姆的私人蓋世太保——轉移到友軍,以便給他們的

敵人——伊拉克的複興黨——找麻煩。友軍就是諸如穆罕默德·卡達斯這樣的人,他在和塔利班發生衝突之前住在阿富汗。”

“原來他們不全是原教旨主義者,真好。”我說,信息機給出下一張圖片,是一個戴著包頭巾、留著大胡子的家夥。(他怒視著鏡頭,好像在懷疑它包含西式同情。)

“他們以過於激進的名義將他驅逐。”安格爾頓沉重地說道,“事實證明,他在為優素福·卡拉達維的學校調集資源。需要我畫張關係圖嗎?”

“不用。卡拉達維都教些什麼?”

“基本管理研究和經濟學,但是最近加入了自殺式炸彈襲擊——這是達瓦領導了武裝鬥爭之後的必要活動,也是擊退大庫福爾前的軍事準備——還有教授在矢量處理器上用光柵驅動生成薩菲羅斯#pageNote#79的測量指標。從其他世界召喚比修格斯#pageNote#80次一級的魔物。”

“嗯。”對此我隻有這一種反應,“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屏幕上又換了一張照片:這次是一位明豔的紅發女人,優雅的連衣裙外套了一件學位袍。我花了點時間才認出這是莫。她看上去比現在年輕十歲,被她挽著手臂穿晚禮服的男人看上去——好吧,那副律師模樣很符合她對我說過的那位前夫。“多米尼克·奧布萊恩博士。我相信你們已經見過麵了吧?”

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安格爾頓也在看著我。

“你現在能專心聽

我說話了嗎,霍華德先生。”他尖聲說道。

“是的。”我表示承認,“你的意思是在聖克魯茲綁架她的那些人——”

“閉嘴聽我說,你也許會有所收獲。”他等我閉上嘴,繼續說道:“我告訴你這些事,是因為你已經被卷入其中,你已經見過了最合適的候選人。話說回來,你被派往那邊的時候,我們不知道你要麵對什麼,不知道奧布萊恩博士處於什麼樣的境地。但美國佬知道,這也是他們不放她走的原因,但是考慮到安全威脅問題,他們似乎改了主意。她不是美國公民,他們也得到了她的研究成果;很有趣,但並不是什麼革命性的重要發現。此外,關於她的公開信息非常多,足以吸引伊紮丁·阿·卡西姆的擁護者們的注意,進而引來麻煩,比如在聖克魯茲的綁架案,所以他們不想讓她繼續停留在美國。這就是她出現在這裏的原因,處於洗衣房的秘密保護之下。他們不僅將她驅逐出境,而且要求我們照顧好她。”

“如果不是革命性的重大研究,我們為什麼會對她感興趣?”我問。

安格爾頓奇怪地看著我,“我自有判斷。”突然,一切都解釋得通了,前提是你知道如何構建泰勒-烏拉姆配置核聚變裝置——也就是氫彈。這在當今時代算不上是革命性的發現,但並不意味著它不重要,對吧?我一定是表現出理解了安格爾頓想法的

樣子,他了然地點點頭,繼續說道:“洗衣房有義務防止核擴散,而奧布萊恩博士在沒有事先獲得規劃許可的情況下獨立重新發現的東西要比——比如說,伍爾弗漢普頓環境改造技術——重要得多。在美國,黑室對她感興趣——不要問他們在美國神秘的情報體係中處於什麼位置,你一定不想知道——後來證明這不是什麼新東西。我們之間或許沒有雙邊合作協議,但當他們發現她的研究成果是透特#pageNote#81邏輯的變體時,也就沒有理由不放她走了,隻是不能讓她落入心懷不軌之人的手裏,比如我們的朋友塔裏克·納西爾。又是他們該死的軍火出口條例:她腦袋裏的東西和神經毒氣以及其他在黑暗中會爆炸的東西被歸為一類。總之,那邊的混亂平息之後——”他瞪著我,用低沉的聲音說出“混亂”這個詞,“——他們就沒有理由不讓她回家了。畢竟,關於透特邏輯的情報,還是我們在五十年代末給他們的。”

“好吧……整件事就是這樣?我曾聽那些家夥說過,他們要打開一個主通道,把她扔過去——”

安格爾頓突然關閉信息機,站起身,隔著辦公桌傾身看著我。“官方說法是:從沒發生過那種事情。”他猛然說道,“沒有證人,沒有證據,無事發生。因為如果真發生了什麼,就證明美國佬把她放走是個錯誤,或者說明我們接到了一枚

拔掉了保險銷的手榴彈,而我們知道他們從不會把事情搞砸,因為我們尊貴的首相正緊緊地叼著上等雪茄,希望他們下個月在華盛頓討論的雙邊貿易協定能得到續簽。聽明白我說的了嗎?”

“明白了,但是……”我停住,“啊……是的。布裏吉特寫的官方報告,對吧?”

安格爾頓第一次對我展現出——在明亮的燈光下,如果你眯著眼睛看,也許可以解釋成——一絲笑意。“我無可置評。”

我又思考了一會。“無事發生。”我機械地說道,“沒有證人。如果發生,就意味著我們中了他們的惡作劇陷阱。某些恐怖分子差點得到一名超自然氫彈設計者,而海軍情報處的人認為隻要把設計者交給我們來保證她的安全,他們就可以吹噓贏得了勝利,也就是說他們希望我們把事情搞砸,以確保他們的政治優勢。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對嗎?”

“這段時間她會被借調到圖書館,做純理論研究。”安格爾頓非常隨意,“你也許想請這位年輕的女士共進晚餐。我將很有興趣聽你轉述她的研究內容,你顯然對謂詞演算非常了解。嗯,已經五點三十了。你也許想要下班了。”

聽到他的暗示,我站起身向門口走去。就在我伸手開門時,安格爾頓語調平平地說:“在蓋比爾穀突襲中,有幾個人活著回來了,霍華德先生?”

我定在那裏。見鬼。“兩

個。”我聽到自己說,無法控製喉嚨的背叛:這是另一種強製審查力場。這個混蛋在自己的辦公室內安裝設備,把它當審訊室使用!

“非常好,霍華德先生。他們都是不會任意揣測指揮官命令的人。我可否建議你在將來也向他們學習,克製自己,不要把你的鼻子伸進已被明確告知和你無關的事務?或者至少學會不要先入為主下結論。”

“啊——”

“在我嘲笑你之前,出去吧。”他說,冷淡的話語裏帶著一絲愉悅。

我迅速逃離,既尷尬窘迫又如釋重負。

我想起我的掌上電腦裏仍保留著她的生物信息,靠這個可以輕易找到她。我乘電梯下到地下室,利用二分法開始尋找,終於在圖書館的一間閱覽室裏找到了她。她在認真閱讀一本裝飾華麗的手稿,手稿看上去很脆弱,銘刻在封麵上的色彩在帶著燈罩的台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她看得全神貫注,所以我使勁敲了敲門框,等她回應。

“誰?哦,是你。”

“現在是五點五十。”我底氣不足地說,“十分鍾後,穿藍色製服的猩猩就會過來把你鎖在辦公室過夜。我知道有些人喜歡這樣,但你給我的印象不是這種人。所以我在想,要不要像我們之前說的,喝杯酒,聽聽我的解釋?”

她麵無表情地看著我。“聽上去比麵對城市裏的猩猩要好。我九點得回家,不過我應該能勻出一小時。想好

要去哪了嗎?”

我們來到一家生意火爆的宅人天堂,店名叫“任性”,就在新牛津街附近。隻要找到繞了半個街區排隊的時尚犧牲品們——有些人排了太久的隊,身上的蜘蛛網都變成了化石——你就不會錯過它。在我的印象中,這家店有寬敞的不鏽鋼廚房,澳大利亞籍侍者踩著直排輪滑鞋,在餐桌旁遊走,手持智能點單機,向彼此發送紅外線訂單請求和天真的微笑;戴著小方框眼鏡的年輕人認真討論著德裏達下一個極客網站的首次公共開募股,如何影響波普甜酒市場,或是其他當今最酷炫的群體迷戀的話題,麵前擺著餃子和有機蕎麥拉麵。店內很擁擠,我和莫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張用漂白的鬆木做成的軍營式桌子,那桌子看上去就好像他們每晚都會用切片機刀片打磨一樣。我們的鄰桌對著某個電視購物節目咯咯直笑,她看著我好像在分析什麼,這表情應該是從實驗室剃刀的擁有者那裏借來的。

“這裏的食物非常好吃。”我辯解似的說。

“沒有那麼——”她越過我的肩頭看過去,“——這就是文化。這裏很像加利福尼亞。我沒想到倫敦也已經被腐化了。”

“我們是來自伯克利的雅利安灣區人,我們多姿多彩,千奇百怪,準備好迎接一場舒服、繽紛的顏色盛宴吧!

“就是這樣。”一位服務員速度飛快地竄過來,精確製導

般將兩罐麒麟#pageNote#82投放到我們餐桌上,啤酒罐似乎在液氮裏浸泡過。莫拿起她那罐,被罐子粘住了指尖,衝我直皺眉。“他們為什麼稱呼它為洗衣房?”

“呃……”我想了一下,“二戰時期,他們把總部設在了蘇活區一家被征用的中國洗衣房裏,我認為是這樣。垃圾箱籌建新的摩天大樓用來辦公時,洗衣房就搬進了丹塞之屋作為總部。”我把袖子當作連指手套,小心拿起啤酒罐,把酒倒進玻璃杯。“克勞德·丹塞,他一直是特別行動處的首腦。前軍情六處出身,和上頭大人物們關係不融洽——都是政治問題。戰爭期間,特別行動處就是英國秘密行動的特種隊。丘吉爾指揮特別行動處在德國人防線後麵挑起歐洲戰火,而這正是他們想要做的。直到1945年12月,軍情六處完成了他們的複仇,理所當然。”

“所以官僚主義的內訌可以追溯到那麼久遠?”

“我猜是這樣。”我啜了一口啤酒,“但在特別行動處被解散後,洗衣房多少算是全身而退,這就和政府通信總部在布萊奇利公園#pageNote#83解體後依然存活一樣。隻不過更隱秘。”嗯。這不是我們應該在公開場合討論的東西;我拿出掌上電腦,在界麵上不斷點擊,找到一款相當有用的應用。

“那是什麼?”她饒有興趣地問,周圍的喧嘩聲減弱至模糊的白噪音。

“洗衣房派發的掌上電腦。

看上去很普通,對不對?秘密在於裏麵安裝的軟件和機體中內置的特殊插板。”

“不是,我說的是噪聲——不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對吧?”

“不是,這是魔法。”

“魔法!但——”她生氣地看著我,“你不是在開玩笑,對嗎?周圍到底怎麼了?”

我茫然地看著她,“沒人和你說過嗎?”

“魔法!”她看上去有點惱怒。

“好吧,那麼,其實是應用數學。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是柏拉圖主義者?你應該是的。這些盒子——”我在掌上電腦上輕敲了一下,“——是我們開發的最強大的數學工具。在1953年以前,這些東西都是基於自組織網絡,直到圖靈提出了他最後的定理。從那以後,我們就能夠基於量子拓撲學係統化地使用魔法了。它的主要部分可以歸結為卡魯紮-克萊因理論在林德宇宙中的應用,這個宇宙受信息守恒規則的約束——至少針對我的提問,他們是這麼回答的。當我們進行計算時,它會產生副作用,並通過某種宇宙結構下的通道泄漏出去。多重宇宙中存在傾聽者。有時我們可以強迫他們進入被打開的平行宇宙之間的門。我們可以通過小門傳輸意識,通過大門搬運物體。還有超大門,大到足以讓某些令人不快的龐然大物通過——有些傾聽者塊頭很大。巨人。有時我們可以對熵做局部逆轉或增強,這就是我現在做

的事:使用消音場,將我們周圍已經相當無序的空氣變得更加模糊。洗衣房的業務內容差不多就是這些。”

“啊。”她咬住下嘴唇,打量著我,“所以你才對我這麼感興趣。說起來,關於圖靈的這個定理有參考書目嗎?我想看看。”

“這屬於機密,不過——”

“嘰裏呱啦,烏魯烏魯,啊吧啊吧?”

我轉頭看見女侍者正神秘地衝我微笑。“抱歉。”我按下屏幕上的“暫停”鍵,“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你們要點餐嗎?”

我朝莫聳聳肩,她點點頭,我們開始點餐。侍者飛快離開,我又點了一下“繼續”鍵。“我起初不是自願加入洗衣房的。”我不得不補充,“他們招募我的方式和招募你的方式一樣。一方麵來說,這很惡心。但另一方麵,替代方案隻會更糟。”她看上去真的生氣了,“什麼意思,更糟?”

“你看——”我靠在椅背上,“首先,你的專業是概率工程。你也許認為,除了像五角大樓戰略規劃這樣的理論應用以外,你的研究基本是無害的。但如果我們把它和局部熵逆轉結合到一起,那麼不論接收端是誰或是什麼,我們都可以給他們驚喜。我不清楚具體細節,但很顯然,它的基礎是某種特別奇怪的定向調用:隻要為概率指標建立測量場,就能接收到關於外智的信息,相當——”

“外智?”

“外星智慧生命。中世

紀的魔法師們管他們叫惡魔、神、精靈,以及其他類似的名稱。他們基本上都是有感知能力的外星人,來自那些以人類為主導,又進化出某種別的智慧生物的宇宙。他們有些是實力強大的超人,其他的在我們看來和樹樁沒什麼分別。問題在於,有時人們可以強製召喚他們,指使他們做事。他們之中還有人能打開蟲洞——沒錯,他們能夠接觸到負物質——用以傳送他們自己或是其他實體。據我所知,廣義不確定性理論可以讓我們非常精準的定位他們:兩者的區別就像隨機輸入電話號碼和使用通訊錄之間的對比。我是這麼認為的。”

一盤新月形的日式煎餃被擺上餐桌,我們埋頭苦吃了幾分鍾;又上來兩碗拉麵,我忙著對付不聽使喚的筷子、勺子和麵條。“所以,”她喝光麵湯,把筷子放在碗上,坐直身體看著我,“總結一下。我所從事的研究領域,其重要性對你們——洗衣房——而言,恰好相當於我一直在無意識地研究核武器。在這個國家,從事該領域研究的人都在為洗衣房工作,反之他們就不能研究這個。所以洗衣房招募了我,而你在這裏給我講解,以便於我了解自己的處境。”

“都是些見不得人的爛事。”我帶著歉意說道。

“好吧。你希望我了解內情,是你自己的主意嗎?在聖克魯茲發生的事到底是為什麼?綁架我的

都是什麼人,你又做了什麼?”

“我承認,是有人讓我和你謹慎地談一談。”我放下勺子,把它翻過去,又翻過來,“你看,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洗衣房是個永久性機構,和其他政府機構一樣,對吧?根據標準操作流程,當遇到危機時,要撤回伸出去的觸手,保護總部的安全。”我把勺子翻了個個兒,“我回國之後,我因為去救你而遭到申斥——也就是當著我老板的麵對我進行審查。”

“你幹了什麼?”她睜大了眼睛,“我不記得你——”

我做了個鬼臉,“標準規定:見事不好,拔腿就跑,莫。但你打電話的時候明顯是遇到了麻煩,所以我到你的住處逛了一圈,追蹤到了他們囚禁你的那間安全屋。我撥打了你的電話,希望能聯係上監聽它的人,接下來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坐在醫院裏,明明沒喝酒,卻有宿醉的感覺,還要接受聯邦調查員的盤問。我可真聰明,不過至少他們把我們兩個活著救了出來。我回國之後,官方的說法則是屁事沒有。你‘沒被’——嗯哼——中東紳士綁架,這群‘不存在’的人也‘不可能’是塔裏克·納西爾的人的手下,其中的納西爾又‘不可能’和優素福·卡拉達維有關聯。黑室‘不可能’在監視你。因為如果上麵說的任何一條是真的,這就是件壞事,而如果這是件壞事,我老板的記錄本上就

會留下汙點。她做夢都想得到高級聖邁克爾和喬治勳爵頭銜,還有二等女勳爵頭銜,不等她走進門內你就能聞出那股野心。”

莫沉默了一會。“我不知道。”她很快說道,眼睛裏完全沒有怒氣了:“他們當時說要殺掉我!我聽見了!”

“官方認定沒有這樣的事,不過非官方的說法——布裏吉特不是洗衣房裏唯一的撲克玩家。”我聳聳肩,“另一個玩家想聽聽你的說法,未記錄在案的那些。”我環顧四周,“這裏不合適,有消音器也不行。”

“我——哈。”她看了下手表,“還有一個小時。這樣吧,鮑勃,如果你有時間就來我家吧,在我趕你走之前,我們可以邊喝咖啡邊聊。”她看著我,警告我說:“不過我九點半就要把你趕出去。有個約會。”

“沒問題。”看來我失去了一次在穆哈麗的遊戲裏得分反超的機會,我沒有失望,也沒有如釋重負,至少沒表現出來吧。除此之外,我認為莫是個好人,不對她玩這種肮髒的把戲。我舉手示意,侍者呼嘯而來,用手持設備刷了我的信用卡,並祝我今天過得愉快。

我們動身去莫的家裏。我有一點驚訝,她在帕特尼中心地段租了一間公寓,周圍都是葡萄酒酒吧和小酒館。我們搭乘地鐵,沿樓梯走下架在空中的站台:當地鐵開到地上時,你就知道你正在進入郊區。她走得飛快,迫使我緊

緊跟上。“不遠,”她說,“出了地鐵站,拐幾個彎就到了。”

她快步走在近乎黑暗的街道上,路麵上是零亂的樹葉,路兩旁停著汽車,橙色的路燈衝淡了一切。我能感覺到秋季第一根冰冷的手指在空氣中劃過。“就在前麵。”她說,指著一扇離道路較遠的前門,門旁有一排蜂鳴器。“稍等。順便說一句,我住在第四層,帶閣樓。”她摸索著把鑰匙插進鎖孔,門打開了,前廳一片漆黑,我脖子後麵的皮膚開始刺痛,聲音變得平緩,光線變得昏暗。

“等一下——”我的話剛出口,伴隨著像是汽車工廠爆炸的噪音,有什麼東西從陰影裏伸出來纏住莫。

她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就被一打沒有吸盤的觸手抓住,拽進黑暗的前廳。“見鬼!”我大聲喊道,向後跳去,拔出恰好別在皮帶上的多功能刀,甩出並鎖定三英寸長的刀片,持刀擋在身前,摸進前廳,用左手尋找電燈開關。

我聽到悶悶的叫聲——莫正躺在靠內門的地板上,拚命尖叫。一窩蟒蛇一樣的東西在木製門楣下扭動著,纏住她的脖子,要將她拉進臥室。籠罩在此處的不知道是什麼能量場,在抑製我的聽力的同時,也抑製了莫的叫聲,那東西已經纏住了她的手臂和身體。在她後麵,門框在膨脹;頭頂的燈光暗如燭火。

我退後一步,猛地掏出手機,按下一鍵接通按鈕,扔到

門外的馬路上,然後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回到前廳。

“把它從我身上弄走!”她用嘴型說道,同時不斷地翻滾。我彎下腰,想鋸斷其中一條觸手。它又幹又粗糙,在刀片下動來動去,於是我直接用刀尖往下刺,把整個身體壓在刀上。

它在門那一側的那部分身體異常憤怒:走廊裏回響起“砰砰砰”的撞擊聲,好像某種龐然大物在用力把牆撞倒。觸手緊緊地纏住莫,直到她張開嘴,我很怕她會被憋死。刀片刺入的地方開始滲出黑色液體,於是我集中精神把它按在地板上,沿著切口用刀切割。我感覺自己就像在用針刺穿一根橡皮筋,隻不過這根橡皮筋大到足以用來給貨運火車上發條。

莫不斷翻滾,最後靠在門上,眼白翻了出來。絕望中,我用空出來的那隻手猛地拉了一下那根觸手。抓握的一瞬間,痛感難以形容:感覺就像抓住了一大把剃須刀刀片。黑色的油質液體沿刀片噴射而出,我努力不讓它濺到手上。首都洗衣房要用多長時間才會接聽到那通該死的電話,然後把管道工派過來?太他媽的久了——至少已經過了一刻鍾。也許我可以做點別的事——

一根觸手像鋼製老虎鉗一樣鉗住我的左腳踝,拉住我的小腿狠狠撞在門框上,我尖叫著扔掉了手中的刀。另一根纏住我的腰,像一條活的纜繩,猛地收緊。莫勇敢地伸出手,卻成

功用手肘擊中我的下巴:有那麼一兩秒,我看到了星星。我用血肉模糊的左手在地上摸索,尋找多功能刀。應該還有更好的方法。如果我沒忘記帶上工具人打火機……我把手伸進口袋,沒有打火機,反而找到了我的掌上電腦。有光亮起。

顯示屏在黑暗中亮起黴菌色的綠光。有什麼東西從遙遠的地方朝我咆哮。主頁上排列著一些圖標,其中一個畫的是耳朵上橫穿過一條紅線。我用拇指按住它,鮮血糊在屏幕上,我打開反聲場,祈禱它能有效。

5.食人魔現實

我醒過來,感覺全黑隊#pageNote#84踩在我的背上跳過勝利之舞,腳踝像是被車床軋過,左手則被錘牛排的錘子砸過。我睜開眼:我躺在地上,兩腿伸開,莫正俯身看著我。“你還好嗎?”她問,聲音裏透出疲憊。

“死亡應該沒這麼疼。”我沙啞地說,痛苦地眨著眼睛,想知道她的襯衫到底遭受過什麼——看上去就像是給一家子饑餓的雪貂做過窩,“它纏住你很長時間——”

“你一開始拿刀砍它。”她開始述說,又停下來清清喉嚨,“它就放手了。你能站起來嗎?你打開了那個設備,那個東西就不見了。縮回門裏,逐漸消失。變得越來越透明——然後不見了。”

我四下張望。我躺在一攤黏糊糊的黑色液體中,不是血,謝天謝地——或者至少不是人類的血。對安裝了節能燈的陰暗肮髒

的前廳來說,目前廳內的燈光亮度屬於正常範圍,牆壁上的觸手也消失了。“我的手機。”我說道,靠著牆坐起來,“我把它扔出去了——”

莫努力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前門,彎腰小心撿起什麼。“你說這個?”

她把撿到的東西扔到我身旁,一共有三塊。

“見鬼。我本來是想呼叫管道工的。”

“上樓吧,你最好能解釋一下。”她停頓了一下,“你認為現在安全了嗎?”

我想笑,但肋骨傳來劇烈的刺痛,讓我笑不出來。“我想那東西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了,我幹擾了它的本征向量,很管用。”

她打開內門,我們跌跌撞撞爬上三樓,她打開另一扇門,我跌坐在一張填塞過度的沙發上——房東星球出品——痛苦地喘著氣。她給門上了雙重鎖,又插上插銷,撲通一聲坐進我對麵的扶手椅裏。“那東西到底是什麼?”她邊揉喉嚨邊問。

“行話叫作‘計劃外現實遠足’,通常簡稱為‘哦,操’。”

“是的,可是——”

“我之前說過的那些?我們住在埃弗雷特-惠勒宇宙中,和所有可能存在的平行宇宙共存。那東西是某個人從別處召喚來的特工,來,呃——”

“來停止我們的新陳代謝。”她提示道。

“對,沒錯。”我停下來估量肋骨和腳踝的傷情,還有大致的精神狀態。我的手在輕微顫抖,我覺得自己還在後怕,身體粘膩發冷,但

總體還不算失控。很好。“你說過到你家請我喝咖啡。”我支撐身體坐直,“如果你能告訴我它在哪——”

“廚房在那邊。”我注意到身後是早餐台,還有一塊狹小的空間算是廚房。我搖搖晃晃走過去,摸索著打開燈,確認水壺裏有水,從第一個瓶子裏舀出速溶咖啡。“我的脖子好疼。你們這一行會遇到很多,呃,現實遠足嗎?”

“會跟著我回家的還是第一次遇到。”我實話實說,財務部的弗雷德不算在內。

“聽你這麼說我可真高興。”莫站起來走進另一個房間——我猜是浴室。我太需要咖啡因了,沒怎麼注意她。趁著燒水的空當,我找出兩隻杯子和牛奶,當我轉過身,她已經換了一件幹淨的短袖衫,坐回扶手椅裏。我衝好咖啡。“加奶不加糖。浴室在你左後方。”她含糊地說道。

我去浴室洗了臉,又坐回到沙發上,手裏端著一杯咖啡,現在感覺更像個人了——也可能是尼安德特人。

“那個東西在這裏做什麼?”她問我。

“不知道,也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知道。”

“真的?”她生氣地看著我,“你總是麻煩不斷。我第一次你見到你,一小時以後,幾個中東惡棍就把我塞進了他們的後備廂,開車穿過半個聖克魯茲,把我鎖進櫥櫃,準備用我獻祭。第二次見到你,一小時以後,一個長滿了觸手的噩夢就隨機出現,並在前廳襲

擊了我。”她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會。“現在我知道了,看上去是你及時現身阻止了它們,但是,從先驗概率平衡的角度來看,‘你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和‘發生恐怖的事’之間具有統計相關性。你要怎麼解釋?”

我痛苦地聳聳肩,“我能說什麼?在我看來,‘別人讓我和你聊聊’和‘我遇到了恐怖的事’是正相關。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讓充滿觸手的噩夢隨機出現在約會中,我沒這種習慣,對吧?就是反向說明一下。”我急忙補充道。

“嗯。好吧。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嗎,特工先生?”

“我不是特工。”我憤憤地說,“至於原因——”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我能早點認真地考慮一下,答案就在我眼前。

“接著說?”看我停了下來,她追問道。

“那幾個在官方說法中沒有綁架你的人。”我抿了一口咖啡,直皺眉;我喝不慣她家這種速溶,“以及在官方說法中不曾談論起的要獻祭你的人。你在被審問時沒對官方說過的事,希望你能全部告訴我。全部的真相。”

“你憑什麼認為我沒有告訴——”她停了下來。

“因為你害怕沒人相信的話。因為你害怕別人把你當成瘋子。因為沒有證據。而且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不相信你遭受過這種事情,否則就要填寫太多一式三份的表格,而那樣很不好。他們毀了你的生活,所以你不欠那些

操蛋家夥任何東西。請原諒我說了髒話。”我朝門口指了指,“我相信你。我知道真的有危險在潛伏。如果能搞清楚狀況,我就能第一時間阻止它。對你來說,這樣夠嗎?”

莫做了個鬼臉,難看的要死。“說什麼?”

“很多,比如你打來的電話。如果你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我找不到頭緒,就沒辦法幫你。”

她抿了一口變涼的咖啡。“我們見過麵後,我就回家了,我以為事情很順利。你,或者外事處,或者不管是誰,會解決這件事,然後我就能回國了。我以為隻是出了些小差錯?我最終會拿到簽證,他們會讓我回國,不會再有什麼問題。”

她又喝了一口咖啡。“我步行回到公寓。這是我喜歡聖克魯茲分校的原因之一:城市足夠小,可以步行去任何地方。隻要你不介意去舊金山太累人,你就不用開車。我邊走邊思考工作上的一個問題,把我的概率形式主義和證據邏輯結合起來。總之,我途中去了一家便利店,給家裏補充點日用品,然後我遇到了戴維……至少我當時以為他是戴維。”她皺起眉,“我以為他去了東部,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他——我是說,我已經向前看了。他已經是前塵往事。”

“你怎麼認出他不是你前夫的?”我問。

“當時我沒認出來。他從櫃台前轉過身,笑著對我說:‘可以送你回家嗎?’我有點……”她

的聲音逐漸變低。

“那東西想讓你搭他的車回家?”我重複了一遍。

“你是什麼意思,那東西?”

我閉上眼睛。“你真是遇到了大麻煩。如果某個王八蛋要綁架某人,就要先獲得受害者的個人側寫,也就是來自受害者的樣本——不是隨便從頭發、指甲中提取DNA,沒那麼簡單——但假設他們拿到了樣本。他們會祈禱,呃,生成一個指向受害者的向量場——”

“好吧,我相信你的話。”

“很好。我明天會給你帶一些參考資料。簡單來說,它就是過去常說的夢魘——惡魔的情人。它會裝扮成受害者無法抗拒的人,因為他們不想抗拒。它算不上真正的惡魔,隻是一個幻象,就像出自地獄的客戶關係管理軟件所構建的網站一樣。”

“誘餌?”

“沒錯,非常正確。誘餌。”我喝光咖啡,把杯子放在兩腳之間的地上。她瑟瑟發抖,看上去有點憂慮。“我想要徹底向前看,但也許我沒有做到。”

“我知道這種感覺。”我想起了穆哈麗。她晃了晃身體,“總之,下一刻我就坐進了一輛林肯車的後座上,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穿尼赫魯裝,留著大胡子,坐在我旁邊,用槍指著我。他還說:‘美國婊子,能被選中是你至高的榮幸。’我說:‘我不是美國人。’他卻嗤之以鼻。”

她的手抖得厲害,咖啡灑在地上。

“他卻——”

“沒事,我聽清

楚了。後來呢?”我問道,盡量平複她劇烈起伏的情緒。那些人心中的積怨年深日久。一部分普什圖人也許還在謀劃針對埃爾芬斯通勳爵遠征的複仇。“我們開了一段路,出了城,向北,上了1號高速公路。之後車停在一座房子前,司機打開車門,他們推著我從側門進了房子。司機穿著寬鬆的長襯衫和電視上常見的那種褲子,頭上纏著頭巾,他也留大胡子。他們押著我穿過廚房,把我關進一個帶燈的櫥櫃裏,關上櫃門,我聽見他們用鎖鏈鎖住了門把手。又有人進來了,他們聊了一會,然後我聽到關門的聲音。我就利用這個時間拿出手機給你打電話。”

“你偷聽到他們的談話。說的什麼?”

“我——沒太注意聽。說實話——”她把杯子放到地上,小勺子在咖啡中遊泳,“我當時很怕他們要強奸我。真的很害怕。畢竟這可是綁架,你還能指望什麼?隻是此時他們還沒動手,還在聊天,這簡直更糟糕。這說得通嗎?等待比實際發生更糟糕?不過他——我沒看到的那個人——嗓音深沉,有口音,聽著像德國人。厚重,沙啞,有很多發‘嘶’的音節。他不斷向其他人——那幾個中東人——重複自己的話。‘開路之人須為智者。’他一直這麼說。‘它需要信息。’我認為其中一個中東人反對他的意見,因為沒過多久就傳來——”她

停下來,咽了口唾沫,“像是下樓的聲音,然後我再沒聽到他的聲音。”

我搖搖頭,“目前為止都沒什麼意義——”又馬上說道:“不是,我不是說你說錯了。我就是沒想明白這些要怎麼拚成一幅圖。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

我喝光咖啡,液體像熔化中的灼熱鉛塊撞入胃袋,並停留下來,我直皺眉。“聽起來他們是在討論血祭。是知識獻祭的儀式。中東人。夢魘。德國口音。你確定是德國的?”

“是的。”她不快地說道,“至少我認為是德國的,肯定是中歐人。”

“確實太奇怪了。”她的話讓我的思維列車徑直駛入未知領域,因為在德國的神秘學領域,並沒有一般意義上的嫌疑犯。1945年六月下旬,納粹德國反間諜機關的羅森伯格小組,以及極北之地社團的所有幸存者都“因試圖逃跑而被擊斃”。集中營的衛兵幾乎都被處決或被判長期監禁,黨衛軍曆史遺產研究會#pageNote#85的高層也都被處決。就神秘學領域來說,整個德國都已經成為非軍事區。看到第三帝國對曼哈頓計劃的反製計劃幾乎成功,這個處理方式破天荒地得到了杜魯門、斯大林和丘吉爾的一致同意,而現任政府也無意重蹈血腥與瘋狂的覆轍。

“他還說了點別的。”莫意外地補充道。

“真的?說了什麼?”

“好像是他堅持要回國,尋求幫助之類的。不知道我聽錯

沒有。”

我坐直身體,肋立刻骨提醒我動作不要太快,我疼得直咧嘴。“幫助。他說是什麼幫助了嗎?”

莫又皺起眉頭,她的眉毛烏黑濃密,幾乎連成一線,像一團雷雨雲。“他說了一些關於開路之人的事。奇怪的是,他好像在說我。又說等到解放了世界之樹的根,他們會在慶典之時‘架起橋梁,讓冰巨人通過’。他特別強調橋梁這個詞,通往生地的橋梁。他用的就是這個詞:生地。有什麼含義嗎?”

“它的含義就是‘我操’。”我看著她拾起杯子,放在兩手之間來回轉動,“就這些?”

“這些?是的。我一直等到聽見他們走出去,才給你打電話。不過很顯然我判斷錯了,因為緊接著他們就打開櫃門,持槍的那個人搶走手機,扔在地上踩了幾腳。他很生氣,但另一個——有口音的那個——”她打了個哆嗦,沒有說完。

“你能描述一下他的樣子嗎?”

她咽了口唾沫。“很瘋狂。他們打開門的時候,我還以為會看到《終結者》裏的阿尼·施瓦辛格,不過他不是。就是四個中東人,其中一個——我記……記不住他長什麼樣了。隻記得那雙眼睛。看上去在發光,綠色的光,就像玻璃彈珠,就像他的臉後麵藏著會發光的蟲子一樣——他就是長著這樣的眼睛。還有那個說著奇怪德語口音的人——他很生氣,衝我大喊大叫,我害怕極了

,但他們隻是砸碎了我的手機,關門上鎖,還用桌子或是別的東西堵住櫃門。我……見鬼。”她喝光咖啡,“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停頓,“或者可能會更糟。”停頓,“他們可能。”停頓,“你可能接不到我的電話。”停頓,“可能沒人來救我……”

“全都趕在一天裏。”我故作輕鬆地說,但還是無法淡定,“警察把你救出去的時候,你看到什麼沒有?”

“我沒注意。”她聲音顫抖著說,“不過我聽到了槍聲,然後一整個特警隊破開櫥櫃的門,用他們的殺人玩具指著我。你有過被兩人用突擊步槍指著腦袋的經曆嗎,槍口近到可以看見槍管內的膛線?你隻能一動不動地躺在那,用盡全力讓自己看上去沒有威脅。”停頓,“好在大概三秒鍾後,領頭的人看出我是人質,他們帶著我從前門出去。到處都是血,還有兩具屍體,不過有奇怪眼睛的人不在其中。我能認出他。還有,牆上畫滿了奇怪的符號。牆是白色的,用來畫符號的顏料像是黑漆,或者是血,或者是其他的什麼。牆邊有張矮桌,上麵有一台被砸爛的筆記本電腦,還有些其他的東西。燭台,弧焊電源。很奇怪,我猜你應該知道看上去有多奇怪。然後他們就帶我離開了。”

不祥的預感得到證實。事實上,它不再在我腦海中拉警鈴,而是敲響了三分鍾警報,“

能借用你的電話嗎?”我問,小心地裝作若無其事,“我認為我們還是需要管道工。”

在矩陣管理所創造的奇跡之下,布裏吉特是我們部門的一把手,她負責我的個人績效評估,哈莉特是她的黑暗的左手,負責處理諸如培訓這樣的行政事務。不過自從我轉做外勤,安迪就是我現在的主管領導了,全權負責我的績效和任務分配,至於安格爾頓,我隻是臨時給他做私人秘書而已。我決定按照資曆排名,從最後一名找起,哈莉特就算了,她會讓我深陷無效操作的深坑——如果你用銀子彈對付狼人,這個女人就會以浪費部門資金為由,給你下發一份書麵申斥。最後我得出結論,隻有投入安迪仁慈的懷抱,才能獲得最大的生存概率。

也就是說我一定要盡快找他談談,一大早就去。

“有時間聊兩句嗎?”我沒征得許可就直接把頭伸進他的辦公室——紅燈沒亮。

安迪癱坐在辦公桌後,摩挲著他的發動機樣式的咖啡杯。他衝我揚起一側眉毛,“你看上去——”他用手指戳了一下鍵盤,衝著電子郵件揚起另一側眉毛,“哦。所以昨天晚上呼叫管道工的人是你。”

我沒等到他同意,直接坐在他辦公桌對麵的椅子裏。“安格爾頓讓我下班後從莫那裏——”我看著他的表情,“——打探消息,見鬼!”

安迪藏在咖啡杯後麵。“請繼續。”他熱情

地說道,“我今天早上的樂趣就指望它了。”

“那你一定會覺得無聊。我們出去吃飯,然後去她家討論一些比較敏感的話題,是關於,呃,上個月的未發生事件。有東西在前廳裏等著我們。”

“有東西。”他懷疑地看著我,“所以你呼叫了管道工?”

我打了個哈欠,昨晚根本沒怎麼睡。“它試圖扯掉她的腦袋,而我則因為它斷了一根肋骨。如果你讀了那份該死的報告,就會知道法醫在地毯上找到了什麼。它們向來不會讓體液流出體外——”

“我會讀的。”他放下咖啡杯,“首先,和我簡單說說。你是怎麼對付它的?”

我掏出洗衣房配發的掌上電腦的殘骸。“我需要一個新的個人數字助理,這個報廢了。提醒你一下,還記得火星上來的那個惡意滿滿的軟體動物吧,對我們搞突然襲擊的那個,昨天的家夥沒有它那麼難對付,我把混沌擴散器開到最大功率,將整個熵池通過廣譜紅外線傳輸給它。它不喜歡,沒能堅守崗位完成工作,反而逃跑了,否則你今天就要花一早上的時間,看著他們用真空吸塵器我把從牆上和天花板上吸下來。”

兩肋纏著繃帶,我用力深吸一口氣。“總之,在那之後我從莫那裏探聽到了完整的事件。她因為害怕別人不相信而沒對任何人講過,那才是我呼叫管道工的原因。你看,救她出來的美國佬特勤隊沒

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綁架頭子是個有德國口音的阿拉伯人,他們談到在解放世界樹#pageNote#86的根以後,可以得到幫助。但美國佬沒抓到他——至少,她沒看到他的屍體。老大,我們有關於德國恐怖組織的情報嗎,利用‘貝肯斯坦-斯金納演員論’控製受害者的那種?見鬼,任何講到使用神秘技術的德國恐怖組織的任何情報都可以,隻要不是曆史遺產研究會提供的。”

安迪冷漠地看著我。“在這等著,別動。”他按下禁止進入按鈕(門外的警告紅燈亮起——警告:秘密行動,禁止進入),站起身,快步走出辦公室。

我坐在那裏,用眼睛巡視安迪的小房間。裏麵的東西平平無奇:一張機構裏常見的辦公桌(上麵有劃痕),一把旋轉椅(陳舊),兩把無扶手訪客椅(同上),一個書架和一個機密文件保險櫃(就是一個鋼製的小櫃子,帶一扇可以上鎖的金屬門)。他的電腦是五年前的款式,顯示著密碼鎖屏屏保。桌麵幹淨,沒有散落的文件。事實上,如果沒有機密文件保險櫃和沒有文件的桌麵,這裏可以是英國任何一家現金拮據的公司裏某個低級經理的辦公室。

我正靠在椅背上,審視著高窗毛玻璃上洗衣房標準油漆滴落的斑點,這時門開了。安迪走進來,身後緊跟著德裏克和——震驚、恐懼——安格爾頓。我被包圍了!“他在這

。”安迪說。

安格爾頓坐在辦公桌後安迪的座椅上——高級審判官的特權——安迪坐在我旁邊,而德裏克以稍息的姿勢站在門前,像是為了防止我逃跑。德裏克帶來一個像小型公文包一樣的盒子,把它放在了腳旁的地麵上。

“說吧。”安格爾頓說。

“我按你說的做了。我和莫聊了一下,在公共場合,一些非保密性的內容。我說服她,我需要聽到全部事實,不隻是官方版本,於是我們去了她家。我們在前廳被襲擊了。後來,她和我說了很多,足以令我相信她的生命麵臨切實而緊迫的危險。安迪有沒有告訴你——”

安格爾頓對德裏克打了個響指。德裏克在我的印象裏不是一個聽話的馬屁精,然而卻順從地把公文包遞給他。安格爾頓在桌上打開公文包。裏麵是一台小型機械打字機,已經裝好了打字紙。他費力地打出一句話,然後把它轉過來朝向我:上麵寫著《神秘食人魔卡爾納泰壁虎》,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離開這間辦公室之前,你要把昨天晚上的事事無巨細寫下來。”他簡潔地說道,“你不能離開這間辦公室,直到你寫完報告,並在上麵簽字。我們會有一個人陪著你,直到你完成工作,他會和你共同簽署這份報告,用以證明報告的真實性,以及證人的可靠性。一旦離開辦公室,你就再也不會見到這份文件。如果沒有得

到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簽署的書麵許可,你不能,重複一遍,不能和任何人討論昨晚的事。除了參與者以及這間屋子內的人。聽明白了嗎?”

“呃,明白。任何歸檔在《食人魔卡爾納泰壁虎》裏的事情都是機密,我不能和不相關人員討論。我能問問為什麼要用打字機嗎?我可以用電子郵件——”

安格爾頓冷冷地看著我,“範·艾克輻射。”他打了個響指。可我們在洗衣房,我無聲地抗議道,整個建築都處於電磁泄漏屏蔽的防護之下。“開始打字吧,鮑勃。”

我開始打字。“刪除鍵在哪——哦。”

“你用的是複寫紙。一式三份。你打完以後,我們會把紙和打字機的色帶燒掉。”

“你可以給我一隻羽毛筆:那樣更安全,不是嗎?”我故意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一兩分鍾後,安格爾頓不聲不響地站起身走出房間。我繼續敲打鍵盤,隻有在發現鍵下麵的指甲碎片或是把幾個字母打在一起時,偶爾咒罵兩句。我終於完成了任務:一頁單倍行距、單詞密集的文本,詳細描述了昨晚的事件。我在每一份文本上都簽上名字,遞給安迪,他也簽上名字,仔細地把文件插入帶條紋封麵的文件夾內,然後遞給德裏克。德裏克寫好收條,遞給我們每人一張,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安迪繞到辦公桌後,伸了個懶腰,看著我,“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哈

?出什麼事了?”

安迪看上去有些鬱悶。“如果我早知道你有如此優秀的惹禍上身的天賦……”

“來自我的黑客愛好,在我引起……的注意之前。我呼叫管道工,因為我有理由相信,莫——奧布萊恩教授——處於極度危險之中。難道你寧願我沒這麼做?”

“不是。”他歎了口氣。有一瞬間,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你做得很對。隻是管道工的預算要計入部門賬目。如果某些鑽營鬼決定抓住機會擴張他們的小帝國,我們就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難看的策略。我在想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瞞過哈莉特。”

“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哦。”

“是的。”他衝我點頭,“看來你明白了。現在快去工作吧。我敢肯定你的文件籃已經裝不下了。”

下午晚些時候,我正忙著處理文件籃裏那些擁擠不堪的文件,哈莉特沒敲門就趾高氣揚地走了進來。(事實上,我正在閱讀一份來自《聖克魯茲郡哨兵報》的剪報。剪報的內容相當有趣:《兩人死於謀殺或自殺》。兩名身份不明的男性死於達文波特附近的一所房子裏,其中一名已確認為沙特阿拉伯國籍。警方調查顯示,房中牆壁上有用鮮血塗抹的怪異神秘符號。有吸毒嫌疑。)“啊,鮑勃。”輕柔的話語中帶著惡意的關懷,“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見鬼了。“有什麼能幫你的?”我問。

她隔著辦公桌微

傾上身,“就我所知,你昨晚呼叫了管道工。”她說,“我碰巧還知道你現在被分配給安格爾頓做初級私人密書,而這是一個非執行職位,沒有權限發布任務。你知道清潔資金是按部門分配的,這一點毫無疑問,而動用這筆錢需要部門主管的預先授權,要提交書麵報告。你並沒有得到布裏吉特的授權,有趣的是,你也沒找我申請。”她冷漠地笑著,“你能親自解釋一下嗎?”

“不能。”我說。

“這——樣啊。”哈莉特逼近我,看得出她正在醞釀怒火,“你知不知道你昨晚花費的業務預算超出了七千英鎊?你必須作出解釋,霍華德先生,下個月審計委員會來審查的時候,你也要向他們解釋。我看看——”她快速翻看著一張不論怎麼看都像是商業發票的票據,“——清理奧布萊恩教授的公寓前門,以及公寓內的傾聽者和表演者,為奧布萊恩教授提供安全住所,武裝護衛,醫療費用。你到底都幹了些什麼?”

“我不能告訴你。”我說。

“你會告訴我的。順便說一句,這是命令。”她用閑聊的語氣說道,“你會用書麵報告的形式告訴我,昨天晚上具體發生了什麼,還要解釋為什麼我不應該從你的工資裏扣除這些花銷——”

“哈莉特。”

我倆雙雙轉頭。安格爾頓辦公室的門半開著,不知道他在門口站了多久。

“你沒有審查許可。

”他說,“別管這事了。這是命令。”

門關上了。哈莉特站在那裏,下頜無聲而動,仿佛忘記了怎麼說話。我把這場麵存入記憶,以後可以翻出來取樂。“別以為你能逃避責任。”她氣憤地摔門離開。

《兩人死於謀殺或自殺》。嗯。曆史遺產研究會。極北之地。夢魘。德國口音。開路之人。嗯。我拉近顯示器,這台電腦隻能檢索低級秘密信息和公共資源,不過是時候認真做一下數據挖掘了。我想知道……優素福·卡拉達維的朋友們、穆哈巴拉特與第三帝國最後也是最隱秘的惡夢之間有什麼聯係。

第二天,我來到辦公室,“大胡子”尼克已經在我的辦公桌旁等著我了,他看上去像個異常興奮的實習教師。這種計劃外的打擾通常意味著要給部門的文件服務器打安全補丁,以及挖掘出安格爾頓那台古董信息機的維修圖。

“跟我來!給你看樣東西。”他的語氣清楚表明我沒有選擇的餘地。他領著我走上一段我從來沒走過的鋪著綠色厚絨地毯的樓梯,穿過一條裝有深色橡木牆板的走廊,就像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外省的紳士俱樂部,隻不過紳士俱樂部裏沒有閉路電視攝像頭,門上也不會安裝密碼鎖。

“這是什麼地方?”我問。

“以前是局長的工作區。”他解釋道,“在我們還有局長的時候。”我們什麼時候有過局長?我沒問出口。他停

在一扇厚重的橡木門前,在密碼鎖上輸入數字後打開門。“你先進。”他說。

室內有一張會議桌,桌麵一端放著一台打開的新式——以洗衣房的標準來說很新——筆記本電腦。後麵的架子上堆放著大量電子元件,還有幾本皮質封麵的書,一捆銀色鉛筆,幾瓶發黴的粉末,以及一台測謊儀。我走進去的時候發現門框異常的厚,而且房間沒有外窗。“這裏被屏蔽了?”我問。

尼克快速地點頭。“觀察力不錯嘛,現在坐下。”他建議道。

我坐下來。設備架最上層擺放著一個顯眼的鍾形玻璃罩,裏麵是一顆人類頭骨,我咧開嘴衝它笑了笑。“‘唉,可憐的鬱利克#pageNote#87。’”

“保持住你一直以來的行為習慣,沒準哪天你的腦袋也會跑到那上麵去。”尼克咧嘴笑著說,“啊。”門開了,“安迪。”

“我為什麼在這?”我問,“搞得這麼神秘——”

安迪把一個厚厚的文件夾扔在我麵前。“祝你閱讀愉快。”他幹巴巴地說,“總有一天,你也能體會到維護這本手冊的樂趣。”

我打開封麵,第一頁就在警告我,隻要我敢動一下泄露第二頁內容的念頭,就會被逮捕。我翻到第二頁,閱讀了上麵的一段文字,它的大意是說“汝等進入此地,須棄絕希望#pageNote#88”。再翻過這一頁就是標題:《反神秘行動野外作戰手冊》。標題下麵一行小字:經部門質量保證

小組批準後,按照BS5750標準進行全麵質量管理。我打了個哆嗦。“這是什麼?木乃伊化製作工藝?”我問。

“屍體防腐——”安迪皺起眉頭,“哦,你是說質量管理——”他停下來清清嗓子,“總有一天,你的幽默感會讓你陷入麻煩,鮑勃。”

“多謝提醒。”我鬱悶地看著手冊,“讓我猜猜看。根據之前的討論,我要按照書本行事。就是這本書吧?為什麼不在我去聖克魯茲之前發給我?”

安迪拉出我旁邊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因為那不是正式行動。”他和藹地說出理由,“隻是一次涉及非機密消息的非正式信息搜集行動。正式行動需要有局長級別的人簽字。非正式的信息收集活動則不需要。”

我把文件夾放到桌上。“布裏吉特和這事有關係嗎?”

“勉強沾邊。”

站在門邊放哨的尼克不以為然地大聲說道:“學學自我保護,小子。之前的行動本該是一次沒有風險的談話。這本書主要是告訴你,當有人命令你把頭伸進獅子嘴裏,或者抬起它的屁股檢查痔瘡時,你應該做什麼。”

我轉頭看他。“你要派我參加正式行動?”我問,“我一點也不期待。”

安迪看了一眼尼克,評論道:“他開始明白了。”

“你們要讓奧布瑞恩教授參與進來?”我問,“畢竟她才是受到威脅的人。不是嗎?”

“這麼說吧。”安迪看看尼

克,又看看我,“你現在是外勤人員,所以需要全麵透徹地了解這件事。不過你說得沒錯。這次會議的具體原因還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盡管我無法對涉及該事件的人的身份作評價。”

“我有一個問題。”我對他說,“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現在就提出來,但如果拖著不問而我又判斷錯誤……好吧,我是這麼看的,莫才是那個受到威脅需要保護的人。對吧?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個觸手比腦子多的怪物對著我垂涎欲滴,我是能應付的,但她的業務能力不包括這一項。你們要對她的安全負責。如果你們讓我仔細琢磨交戰規則,而她又牽涉其中,那麼當射擊開始——”

安迪在點頭。上司不等你把話說完就開始點頭,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事實上,我完全同意你的擔心。”他說,“而且我也承認我們有個麻煩。但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他靠向會議桌,雙肘搭在桌麵上,十指對攏,形成塔狀。這尖塔斜向一邊,從建築學上來說,這樣的傾斜角度不太穩定,“我們完全可以無限期保護她,隻要她一直處於保護計劃之中,住在我們的安全屋。這不成問題。那些人見不到、找不到她,就無法襲擊她——當然,我不確定他們是否具備追蹤她的能力,考慮到上個月夢魘和她相遇,他們手裏一定有她的組織樣本。我的擔心在於這種處理方式重在防

守,無法確定對手是誰,鮑勃,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安迪深吸一口氣,剛要繼續說就被尼克打斷了,“我們以前和中東間諜打過交道,小子。這件事不像他們的風格。”

“呃。”我停頓一下,拿不準該說些什麼,“你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是穆哈巴拉特不具備召喚夢魘的技術,應該也沒有能力複活前寒武紀時期的生物,讓它們在地毯上留下黏液。他們最多隻能脅迫、審訊看守天使#pageNote#89,加上一點謹慎的刑訊手段——沒有真正掌握相空間幾何學,沒有以諾語深層語法解析樹生成器,至少我們沒見過它的源代碼。所以關於莫受到襲擊一事,我們無法下結論,妄加推斷那些想抓她的人的目的。現在,他們一定察覺到了我們正在追查。唯一能采取的合理應對就是緩一緩,轉而去做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事,盡快讓他們現身。唯一的誘餌就是奧布瑞恩教授。但如果知道了自己是誘餌,她就會忍不住想去尋找鯊魚,這樣會驚走他們。所以我們派你去跟著她,鮑勃。你盯著她。我們盯著你。他們咬鉤,我們就收起線。你不用知道怎麼做、什麼時候做,好好讀讀這本手冊,你就知道我們是如何應對這種狀況的了。明白了嗎?”

我伸長脖子看向尼克,他的表情異常平靜,眼睛像瞄準鏡一樣直直地盯著我。“我不喜歡這樣,真的不喜歡這樣。

“你不用喜歡。”安迪冷淡地說,“我們在告訴你該做什麼。你的職責就是——不應該由我來告訴你,這已經成了安格爾頓的事,就在今天下午,不過管他呢——跟著莫。我們來做其他工作。我現在隻想聽你說,你會按照我們說的去做。”

我全身緊繃。“這是命令嗎?”

“現在是了。”尼克說。

接到任務指示,又被安格爾頓訓斥了一通之後,我回到家,卻發現鑰匙打不開門鎖。天已經黑了,還下著雨,於是我不停地按門鈴,直到門被打開。平克站在門後,一隻手還放在門鎖上。“怎麼這麼慢?”我問他。

他後退一步。“我想這些應該是你的。”他遞給我一串閃亮的新鑰匙。他穿著軍靴、配套的褲子和像是皮背心的上裝,身上掛的鎖鏈足夠裝備一座中型監獄,走動時叮當作響。“我晚上要去逛夜店。”

“為什麼會有新鑰匙?”我關上門,甩甩頭發,脫下外套,想在門廳裏找個地方把它掛起來。

“他們今天換了鎖。”他隨意說道,“很顯然,部門命令。”前門內側鋪了一塊新腳墊,仔細看去,能看到邊緣繡著很小的銀色印刷體字母。“他們打掃了房間,搜尋傾聽者和表演者,又給所有的門窗和通風口都更新了防衛係統——連煙囪都沒漏下。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知道。”我咕噥著。我從門廳裏不知是誰的破舊手提箱中

擠過去,走向廚房。

“我們還有了一位新室友。”他補充道,“哦,穆哈麗又滾蛋了,不過這次她說她要搬進橙屋並在那裏長住。”

“啊。”在傷口上撒鹽,是你的風格。我查看了水壺,又在櫥櫃裏搜尋,看有沒有比杯裝泡麵更豐盛的食物。

“不過我想你會喜歡新室友的。”平克繼續說道,“她在前麵的地下室裏幫布瑞恩做煎蛋卷呢——這次他用的是高強度超聲波。”

我找到一個杯裝泡麵和一個幹巴巴的超市裝披薩餅餅底。冰箱裏有奶酪、番茄醬和豬肉香腸,可以把腸切碎了放在餅底上,於是我打開烤架。“有報紙嗎?”我問。

“報紙?為啥?”

“我要預定航班。從下周一開始休假,今天已經是周三了。”

“要去什麼好地方?”

“阿姆斯特丹。”

“酷!”切麵包的案板上放著一副包裹著毛皮的手銬,平克用挑剔的眼神打量著這東西,隨後拿起,用一塊廚房用紙擦拭起來。“有刺激活動?”

“我要去東印度公司大樓做些調查,還要去國立博物館的地下室。”

“調查。”他翻了個白眼,用皮帶夾把手銬別在身上,“阿姆斯特丹之行這麼無聊啊!”

我把豬肉香腸切成丁,灑在無人在意的垃圾披薩餅上麵。地下室的門開了。“有人在說阿姆斯特丹——嗨,你怎麼在這?”

我放下刀。“莫?你怎麼——”

“鮑勃?嗨,你們認識?

“抱歉,能讓一下嗎?我要過去——”

四個人站在廚房裏並不擁擠,反而很舒適。我把披薩餅放在烤架下麵,再次按下水壺開關。

“誰帶你來的?”我問莫。

“管道工——他們說這裏很安全。”她邊說邊揉搓著一側的鼻翼,懷疑地看著我,“出什麼事了?”

“確實很安全。”我慢慢說道,“這處房產在洗衣房清單上。”

“鮑勃的女友剛剛第四次搬出去了。”平克幫忙解釋道,“他們一定是不想讓房間空著。”

“哦,好大的信息量。”莫拉出一把椅子,背靠牆坐了下來,雙臂交叉放在胸前,做出防禦的姿態。

“夥計們?”我問道,“能出去一下嗎?”

“沒問題。”布瑞恩吸吸鼻子,去了地下室。

平克笑了,“我就知道你們會合得來!”說完轉身快步離開。

一分鍾後,傳來前門關上的聲音。莫用治安官一樣的審視眼神盯著我,“你住在這?和他們倆一起?”

“是的。”我檢查了一下烤架,“他們基本無害,隻要不是晚晚都試圖占領世界。”

“試圖占領——”她停住,“那個人。呃,平克?他去逛夜店了?”

“是的,不過他從不帶麻煩回家。”我解釋道,“他和布瑞恩一直在一起,從我認識他們起就這樣。”

“哦。”我看見她頭上冒出一個發光的燈泡:對於平克和布瑞恩之間的關係,有些人的感覺會遲鈍一點。

“布瑞恩不

怎麼出門。平克是個聚會狂,喜歡橡膠和皮革。每隔幾周,當月亮處於正確的相位,他的手掌就會長出毛發,他會變身成野熊,迫不及待地想去蘇活區恐嚇一番。布瑞恩好像沒注意過。他們就像一對老夫老妻。每年平克都會拉上布瑞恩去參加驕傲遊行#pageNote#90,這樣就能讓他的安全許可一直有效了。”

“明白了。”她稍微放鬆了點,但看上去有點迷惑,“我以為特工部門如果發現你是同性戀,就會把你開除呢。”

“以前是這樣的,說這會成為安全隱患。其實挺蠢的。因為發現同性戀就開除,反而會讓他們成為被敲詐的首選目標。所以,現在他們隻要求公開——他們的理論是,隻有隱藏才會被敲詐。布瑞恩每年都會休假去參加同誌驕傲遊行,就是這個原因。”

“啊,行吧。”她笑道,笑容很快褪去,“我還有個人物品要搬進來。他們在整理我原來的公寓,反正也沒有多少東西,家具都在大西洋某條貨船的集裝箱裏……為什麼要去阿姆斯特丹,鮑勃?”

我戳了戳披薩餅,在烤架的努力加熱下,上層已經開始融化了。“我做了一點深度調查。”我皺起眉:我的肋骨戳到我了,“關於你昨晚說的那些。哦,有人找你談話了嗎?”

“沒有。”她看上去迷惑不解。

“好吧,如果過幾天安迪或德裏克順道來訪,你不要感到驚訝。他們會讓你簽

一份文件,文件會要求,如果沒有得到許可,你死也不能和任何人談論那件事。他們就是這麼對待我的,他們是認真的。”

“可真讓人如釋重負啊。”她譏諷地說,“你查到了什麼?”

披薩餅的餅麵開始冒泡,我調低烤架的火力,讓它用餅麵溫度自行加熱。

“咖啡?”

“茶,如果有的話。”

“好的。嗯,我讀了一些資料。你知不知道,你那天聽到的行動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也就是說,它不可能發生,因為它是被禁止的。”

“它是被——等等。”她瞪著我,“要是你在捉弄我——”

“我會做那種事嗎?”我看上去一定是一副無辜、受傷的模樣,因為她調皮地輕笑起來。

“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感到奇怪,鮑勃。好吧,你說‘它被禁止’是什麼意思?作為你的教授,我現在命令你把一切都告訴我。”

“呃,這不是我的台詞嗎,‘告訴我,教授’?”

她揮揮手,“不行,太老套了。行了,和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每次見到你,就總有人或東西想要停止我的新陳代謝?”

“這要從1919年說起。”我說著,把茶袋丟進有缺口的壺裏,“那一年,塞波騰道夫男爵在慕尼黑建立了極北之地社團。該社團的成員基本上都是神秘主義瘋子,但都頗具影響力;尤其是他們非常熱衷於共濟會的象征主義以及後通神論的一派胡言

,認為雅利安種族是唯一真正的人類,而其他人——曼德沃提根,也就是德語的‘低等生物’——正在消耗他們的力量、純潔和寶貴的體液。這些本來都無關緊要,然而其中一夥暴徒參與到巴伐利亞的街頭政治中,叫自由軍團什麼的。他們和一個叫作納粹黨的小型組織產生了交集,這個組織的首領曾經是一名軍士,同時還是蘭茲維爾派去監視極右翼運動的密探。他采用了很多極北之地的思想,達成目的後,他讓他的私人衛隊長——名叫海因裏希·希姆萊,也是一個神秘學狂熱分子——將沃爾特·達爾推上曆史遺產研究會負責人的位置,這位叫沃爾特的人是阿爾弗雷德·羅森堡#pageNote#91的門徒。曆史遺產研究會最初是個獨立的組織,但1943年之後,它很快就成為黨衛軍的一個分支,一個神秘學研究部門兼培訓學院。與此同時,蓋世太保對第三帝國內所有無黨派神秘學者進行了嚴厲的打擊。阿道夫想要壟斷神秘力量,並得償所願。”

我關閉烤架。“如果不是曆史遺產研究會的研究部門中某個無名的火花發掘出了大衛·希爾伯特#pageNote#92未發表的《最後的問題》,這一切都將付諸東流。而從這次發現到萬湖會議#pageNote#93隻需邁出短短的一小步。”

“希爾伯特,萬湖——你把我繞糊塗了。不管這個萬湖在哪裏吧,變分法#pageNote#94和萬湖又有什麼關係。”

“錯誤的問題

,但的確和希爾伯特有關。‘最後的問題’不是他提出的二十三道數學難題之一,而是他後來的發現。事實上,他於1943年去世,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嚐試了一些非常奇怪的想法。希爾伯特多少算是泛函分析的先驅,提出了希爾伯特空間——很顯然——他在三十年代中期致力於研究‘證明論’,一種正式證明定理正確性的理論。是的,我知道哥德爾#pageNote#95在1931年就把這個理論沉到了吃水線以下。關鍵是,你知不知道希爾伯特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發表的作品數量急劇減少,而在四十年代更是沒有發表任何文章?沒錯,他讀過圖靈的博士論文。需要我給你畫張示意圖嗎?不用?好極了。

“現在,回到萬湖……該會議在1941年末舉行,並在會議上啟動了‘最終解決方案’。在這之前,他們基本上實行的是露天屠殺——特別行動隊,也就是流動的屠殺分隊,他們在前線後方四處遊蕩,用機關槍掃射人群。黨衛軍曆史遺產研究會,以及在希爾伯特那篇未發表論文的基礎上成立的數值分析部門,為萬湖禱文提供了種子——順帶說一下,希爾伯特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之後,明確地拒絕了進一步的合作。來自大約二十個不同納粹組織和部門的代表參加了萬湖會議。會議成立了最終解決方案的執行組織。曆史遺產研究會在幕後運作

,由卡爾·阿道夫·艾希曼#pageNote#96——他當時是帝國安保總局第四分部B4的負責人——擔任組織負責人,相當於納粹的萊斯利·格羅夫斯#pageNote#97上將。在美國,格羅夫斯上將曾是一名陸軍工程兵軍官;他組織了建設曼哈頓計劃所需的大規模後勤和基礎設施調動。在維也納,艾希曼,黨衛軍上級突擊隊隊長,負責為人類曆史上最大規模的死靈祈禱提供原材料。

“曆史遺產研究會所謂的巨人之家計劃,也就是外界所稱的萬湖祈禱儀式,目的就是我們如今所說的打開一個四類門——一個通往其他宇宙的大型雙向橋梁,在另一個宇宙做類似操作,打開回到我們宇宙的門,要容易得多。一座足以讓坦克、炸彈和U型潛艇通過的橋梁。你能拚寫出‘反恐’這個詞嗎?我們不能確定祈禱儀式的約束條件是什麼,也不知道舉行萬湖祈禱的最終目的,但是這項工程無疑耗費巨大;萬湖花掉的納粹國家財富比曼哈頓計劃花掉美國的財富還要多,如果他們成功了,則會導致類似或更大的軍事影響。當然,他們的咒語沒有經過優化,這很荒誕。你可以花費一百萬英鎊的預算用來配置裝備,但如果充分理解了這個理論,隻用不多的祭品就能達到目的。他們試圖對這個問題進行暴力解析,但失敗了——更不用提盟軍聞風而動,炸毀了位於佩內明德的大型靈魂電容器。

不過這不是重點。他們失敗了,而那些犧牲者,為供養死亡咒語在滅絕營集中營中被殺害的大約一千萬人,他們沒能擺脫套在脖子上的絞索。”

莫打了個哆嗦,“太可怕了。”她站起身,去看茶泡好了沒有,“嗯,還需要加點奶。”她倚在我旁邊的櫥櫃台麵上,“我不敢相信希爾伯特會自願和納粹合作,去實現這種工程。”

“他沒有。盟軍發覺此事後,他們,呃,帶著極大的偏見對德國進行了非軍事化製裁。不過隻是在神秘學領域。黨衛軍曆史遺產研究會數值分析部門的研究員全被處死,如果我們特別行動處的死亡小組沒有抓到他們,那他們就是死在美國的戰略情報局或者蘇聯的內務人民委員部手裏。這是赫爾辛基協定的一部分:沒有人希望看到係統性大規模屠殺平民成為戰略性戰爭的一種手段,特別是考慮到黨衛軍曆史遺產研究會正在研究的武器可能會產生一些更加令人不快的極端影響。比如瓦解偽真空,或者讓超級超人類的外星智慧生物進入我們的宇宙。在這些東西麵前,原子彈和彈道導彈都顯得溫和無害了。”

“哦。”她停頓了一下,“所以你才說我遇到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對嗎?我想我有點理解了。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我下周一要去阿姆斯特丹,訂好機票就去。”我緩慢說道,“你要一起來嗎?

我感覺非常糟糕。安迪告訴我說我能做到,安格爾頓封鎖了消息。但這樣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幫助,我對她說了去阿姆斯特丹的一半原因——她已知的那一半。

“國立博物館的地下室很有意思。”我輕輕地說,“對於一般——對於無須知曉赫爾辛基協定的人來說,那裏是禁區。是這樣的,荷蘭是尤因特爾協定的成員,這是一個針對超自然威脅提供聯合鎮壓行動的條約組織。沒有特別邀請,我不能去美國出差,但阿姆斯特丹是我們的地盤。隻要是官方行動,事先做好了聯絡,我就可以請求支援,並很可能真的得到支援。我打算在地下室的圖書館內查閱資料,那裏有整理得最全麵的黨衛軍曆史遺產研究會大事記,是納粹一方的亞德瓦希姆#pageNote#98留下的記錄。”

“所以你想查閱舊時文本,進入側門消失幾個小時——”

“完全正確。”

“一派胡言,鮑勃。”她皺起眉頭看著我,“你剛剛給我講解完納粹巫師的曆史。你明顯認為他們和聖克魯茲的中東人以及那個眼睛很奇怪、有德國口音的人之間有某種聯係。你的室友一直在跟我說,這所房子很安全,所有的防護係統都已經做了更新。如果你在害怕什麼,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地坐在家裏?”

我聳聳肩,“暫且不說那些混蛋想要從你這裏得到什麼,畢竟我也不確定。你看,我被下了封口令,

有些事情不能說,但是現在,如果我想在那些蠢貨再次試圖綁架你之前找到他們,阿姆斯特丹就是最值得一去的地方。”

我拉出烤架托盤,把那張垃圾披薩餅倒入盤中。“來一塊?”

“好的,謝謝。”

我把披薩切成兩半,將其中一半裝進另一個盤子,遞給她。“你看,在聖克魯茲綁架你的那些暴徒和我老板這幾年一直在關注的事情之間有關。實際上,他們和伊拉克的秘密警察穆哈巴拉特有些聯係。整件事有一種愈演愈烈的趨勢,流氓國家想要染指協定中禁用的武器。對吧?”她嘴裏塞滿了食物,隻能點頭示意,“從這個角度來看,綁架你就合情合理了。我不明白的地方在於獻祭這部分。或者至少他們想殺死你。如果穆哈巴拉特隻是想得到技術,這樣做就很沒有道理。這些人很殘暴,但他們並不傻。”

我深吸一口氣。“不對,麻煩在於你擁有某種和黨衛軍曆史遺產研究會的技術遺產相關的東西,這東西是個深不可測的天坑。但黑室的特警隊突襲那座房子後,你看到過的那個瘋狂的家夥並不在房間裏——他和穆哈巴拉特有關嗎,還是說他是他們的代理人,擁有瘋狂的納粹死靈魔法之類的?如果是這樣,問題就在於他們是誰,而答案可能就埋藏在國立博物館的地下室裏。哦,還有一件事。”

“哦?是什麼?”

我無法直視她的

眼睛,做不到。“我的老板說他很看重你的洞察力。在非正式場合說的。”

這隻是半個真相。我真正想對她說的話是:他們的目標就是你。隻要你待在洗衣房的安全屋內,他們就無法接近你。但如果你出現在城市裏,而這個城市正好是穆哈巴拉特在西歐的總部,我們隻需要跟蹤你,就很有可能把他們揪出來。在友軍的槍口下,讓他們再行動一次。願意做一隻被五花大綁的山羊嗎,莫?然而我是個膽小鬼,沒有膽量叫她做我的誘餌。我保持沉默,感覺自己隻有六英寸高。我想象自己看到安迪和德裏克無聲地點頭讚許,但還是沒什麼作用。“隻要有足夠數量的眼睛,所有問題都顯而易見。”我隻能用陳詞濫調來搪塞,“再說那是一座偉大的城市,我們也許可以一起研究蝕刻版畫,或者幹點別的。”

“你需要好好練習一下搭訕技巧。”莫一邊說,一邊扯下一塊特別軟的披薩餅,舉了起來,“不過為了方便討論,就當我被吸引了吧。這趟旅途要花多少錢?”

“啊,這點不用擔心。”我喝光了茶,把杯子放到一邊,“為洗衣房工作沒有多少津貼可拿,但其中一項恰好是可以買到便宜機票。顯然是和英國航空公司之間有特殊約定。我們隻需支付機場稅和住宿費用。有合適的旅館推薦嗎?”

6.暴行檔案

三天時間轉瞬即逝,比微縮膠

片進入安格爾頓的信息機入卡口的速度還快。莫已經住進我們這座安全屋三層的空房間,一副長住的架勢;作為一個級別不算特別高的學者,她獲得博士學位的時間並不長,很可能在這樣的公寓裏住過好幾年。我專注於日常工作,修複出故障的網絡服務器,對業務部門使用的軟件套件進行審查(要刪除兩個非法掃雷遊戲和一個音樂播放器),下午則泡在樓上行政套間內被嚴密保護的辦公室裏,用心學習那本實戰聖典,盡量不去想自己讓莫陷入了何種境地。事實上,我盡量不和她見麵,每天都工作到很晚,花費大量時間研究神秘的規章製度和瑣碎的咒語,為協調這次聯合特遣行動做準備。我非常愧疚,以致有些抑鬱,盡管我隻是在執行命令。

至少穆哈麗沒再聯係過我。

出發前的那個周日,因為要收拾行李,我不得不待在家裏。我正在猶豫要不要帶上一摞短袖衫和電動牙刷,有人敲響了臥室門。“鮑勃?”

我打開門。“莫。”

她遲疑地走進來,打量著屋內的狀況,我的房間經常會讓人忍不住打量。不僅僅是常見的單身男性衣物四處散落——因為我在整理行李,導致亂上加亂——我的房間還異常擁擠:兩個摞在一起的書架,牆上還掛著別的東西。沒有幾個人會在牆上懸掛一副真人大小的塑料骷髏,也沒有多少人會在房間裏擺

一張用樂高積木拚成的桌子,桌上還擺著三台拆到一半的計算機,彼此嗡嗡地聊個不停。

“你在收拾行李?”她問,臉上露出明亮的微笑。她精心打扮過,準備和某個幸運的混蛋晚上出去約會,而我則在想身上的短袖衫是哪天穿上的,還期待就著罐頭烤豆子吃片麵包。很快,她四處掃射的目光停在書架上,打破了尷尬。“那是高德納的書嗎?”她的目光看向書架最上層。“等等——第四卷?他的這個係列隻出了三卷!第四卷拖了二十年都沒寫完!”

“沒錯。”我沾沾自喜地點頭。不管和她約會的人是誰,他的書架上都不可能有這樣的書籍。“我們——應該說是黑室——和他之間有個小小的約定;他不出版《計算機程序設計藝術》的第四卷,他們就不會去威脅他的新陳代謝。至少他不會公開出版,這一卷包含了圖靈定理《超維度召喚的相位共軛語法》。這是極為稀有的限量版——有編號,屬於機密。”

“這可真是——”她皺起眉,“我能借閱嗎?”

“你現在是內部人員了,別把它丟在公交車上就行。”

她取下這本書,推開床上那一堆皺皺巴巴的牛仔褲,坐在床邊。精心打扮的莫看上去就像嬉皮士和哥特風混搭版的成熟設計師:黑色天鵝絨裙子,銀質手鐲,民族風的上衣。不是很自然的前拉斐爾畫派風格,不過也差不太多

。此時,她全身心投入到鴻篇巨製之中,完全毀掉了這身裝扮的效果。“哇哦。”她眼裏閃爍著光芒,“我隻是想過來看看你是否,嗯,準備好了。但是現在我不想出門了。我可以讀個通宵!”

“別忘了我們要在七點前出門。”我提醒她,“提前兩個小時去盧頓機場辦理登機……”

“我到飛機上再睡。”她合上書本,把它放到一邊,但一隻手保護性地按在封麵上,“最近幾天都沒見到你,鮑勃。很忙?”

“你簡直無法想象。”我忙著設置掃描儀,讓它檢索洗衣房發來的合眾國際社和路透社發的新聞動態,在我出門的這段時間,如果找到有趣的消息它就會通知我。我還忙著閱讀野外作戰手冊,忙著逃避愧疚感……

“你呢?”

她做了個鬼臉。“書庫裏沒找到多少有用的東西,簡直難以置信。我一直在閱讀,都沒時間消化理解。結果全是白費功夫——真正有用的都被《官方秘密法案》給封鎖了。”

“是這樣的。”現在輪到我做鬼臉了,“原則上,我同意你的看法。實踐中嘛……怎麼說呢?這種事情會產生負麵影響。那些長角的生物存在於芒德布羅集合底層,和它們打交道的時間太長,恐怖的事情就會找上你。”我聳聳肩,“做一名學生是需要謹慎的。”

“是啊。”她站起身,一隻手整理裙子,一隻手拿著書,“你在這方麵的

經驗比我豐富。不過,嗯。”她停頓一下,露出一絲微笑,“我就是不知道你……你吃晚飯了嗎?”

啊。我突然間開了竅:我真是太遲鈍了。

“等我半個小時?”我問。我到底把那件襯衫扔哪去了?“有特別喜歡的地方嗎?”

“街那邊有家小餐館,我本打算去吃吃看。如果你半小時後能準備好的話?”

“在樓下等我。”我堅定地說,“半個小時!”她悄然走出我的房間,我浪費了半分鍾癡迷地盯著門背板,然後振作精神四處翻找看上去不那麼過時的衣服,突然意識到莫也許真的喜歡我的陪伴,這比醫生開出的任何抗抑鬱藥都管用。

鬧鍾的刺耳鈴聲喚醒了我:現在是早上八點,外麵依然是黑天,我感到頭疼,但又感到莫名的興奮,某人今天下午就要設好陷阱誘捕未知的敵人了。

我穿上衣服,拿起提包,哈欠連天地朝樓下走去。莫在廚房,雙眼通紅地捧著一杯咖啡:門廳裏放著一個風塵仆仆的超大背包。“讀了一整晚?”我問。要不是她一直惦記著那本書,昨晚的晚飯就真稱得上是愉快又安靜了。

“喏,你自己倒吧。”她指了指咖啡壺,打了個哈欠,“都是你的錯。”我瞥了她一眼,正好看到她的微笑,“準備走了嗎?”

“等我喝完。”我倒了一杯,加入牛奶,攪拌,又打了一個哈欠,才開始喝咖啡。

“我今早竟然不餓。

“那地方值得常去。”她表示讚同,“我下次一定要點一份古斯米……”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早上穿牛仔褲和運動衫的她,和昨晚精心打扮的她一樣富有魅力。不過我會忽略那雙通紅的眼睛。“帶好護照了嗎?”

“帶好了,還有機票。現在走嗎?”

“前頭帶路。”

幾個小時後,我們在史基浦機場降落,坐上開往中央火車站的列車,擠上有軌電車,最終住進一家矯揉造作的家庭旅館。旅館的主題是熱情和冷淡的哲學家——早餐間的餐具墊上印著黑格爾,莫住在頂層的柏拉圖房間,而我被貶進了康德地下室。午後,我們在馮德爾公園散步,腳下是深綠色的草坪,頭頂是灰色陰沉的天空。從航道上吹來涼爽的風,讓我第一次把肺裏的汽車尾氣全部排空。我們現在處於尼克和艾倫的視線之外,到達旅館之前,他們倆一直跟著我們,從安全屋到機場,再到飛機上——我猜他們是監視小組的成員。承認他們的存是不明智的做法,他們也沒有試圖和我交談。據我所知,莫沒有絲毫懷疑。

“博物館在哪裏?”莫問道。

“就在那邊。”我指明方向。在公園的一端,一座新古典主義石質建築傲然矗立。“我們先去登記,驗證一下禁區通行證?大概要一個多小時,然後可以找個地方吃飯。”

“這麼快就吃飯?”

“在阿姆斯特丹,除了

酒吧和咖啡館,其他地方關門的時間都很早。”我解釋道,“不過進了咖啡館可別點咖啡,不然會被嘲笑。我們稱之為‘咖啡館’的地方在他們這兒是酒吧,他們管賣咖啡的地方叫‘Eethuis’。記住。”

“無法理解。”她搖搖頭。

“幸好這裏的人好像都會說英語。”

“很多人都這麼想。”我停頓一下,“別因為這個放鬆警惕。這裏不是安全屋。”

我們走過一座生滿銅鏽的雕像,她想了一會兒說:“你來這裏還有別的目的。”

我心裏一涼。“是的。”我承認道。我一直害怕這一刻的到來。

“好吧。”她意外地握住我的手,“我猜你已經做好緝拿他們的準備了,對嗎?”

“連通風管道的交彙點都有人在監視。他們向我保證過。”

“他們。”她聳聳肩,讓我感到不安,“這是他們的主意?”

我環顧四周,掃視著公園裏的其他遊客:一對退休的老人,一個玩滑板的孩子,隻有這幾個人。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沒人跟蹤,被惡魔咒語劫持了中樞神經係統的烏鴉,在頭頂上方一百米盤旋、鏡頭正對著我們的微型無人機——不過和神秘學或電子類的間諜技術不同,人為的間諜活動總可以做些手腳。

“他們不希望讓追蹤你的人有機會對你說‘第三次保管成功’。”我試著解釋道,“這是個陷阱。我們在友邦,如果有人試圖綁架你

,負責你的案子的就不隻是我一個人了。”

“知道這些可真讓人高興。”我看著她,但她一臉天真,仿佛正心不在焉地思考著某個定理,完全忘我,不在意這個世界,也不在意國際刑警最想抓住的那些魔鬼。

“你還沒說完長尾鯊號的故事。”穿過馬路去博物館時,我對她說。

“哦,什麼?那艘潛艇?我還以為你不感興趣。”

“哈。”我們沒去爬樓梯,我帶著她繞到博物館大樓側麵,留意尋找側門,“我當然感興趣。”

“我開玩笑的,你知道。”她朝我咧嘴一笑,“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岔一下話題。你們這些特工太容易專注一件事了。”

在博物館側麵,兩塊巨大的花崗岩石板之間有一扇光禿禿的門。我在門上敲了三下,門向內自動打開。(門內走廊的天花板上有個攝像頭:不速之客不受歡迎。)“這是什麼?”莫問道,“哇,這是我見過的第一扇暗門!”

“不是,這裏隻是服務人員入口。”我說。門在我們身後關閉,我帶她向前走,拐了一個彎,來到執勤台,“來自洗衣房的霍華德和奧布瑞恩,”我邊說邊把手放到台麵上。

這裏沒人,但台麵上放著兩枚徽章,我們前方的門也是開著的。“歡迎來到檔案館。”執勤台後麵的揚聲器裏傳出聲音。“請拿好你們的身份徽章,並在訪問非公共展區時一直佩戴。”

我拿起徽章,將其

中一枚遞給莫。她懷疑地檢查了一遍。“這是純銀的?這是什麼語言?不是荷蘭語。”

“可能是印尼語。別問,帶上就行。”我把我的那個別在腰帶上,蓋在短袖衫下麵——畢竟不必非要讓人類警衛看見。“走吧?”

“好。”

國立博物館的地下室就像高級版的丹塞之屋書庫——高大的隧道,雪白的牆壁,有空調,擺滿書架。兩者之間的不同在於:丹塞之屋裏保存的都是文件。這裏則存放著各種塑料或木製的箱子,裏麵裝滿證據,都是在那最恐怖的時期結束後,進行審判時留下的。

黨衛軍曆史遺產研究會的相關藏品位於下層地下室,由一扇上鎖的鋼門守衛。館長之一——穿著牛仔褲和運動衫的平民——帶領我們下到這一層。“不要停留太久。”她建議道,“這裏讓我毛骨悚然,你們今晚要睡不安穩了哦。”

“我們不會有事的。”我向她保證道。曆史遺產研究會的藏品擁有你能想象到的最強大的守衛和安保係統——看守它們的人不會擔心瘋子和新納粹分子染指保存在這裏的某些威力強大的物件。

“這可是你說的。”她生氣地看著我,一側眉毛不停地抖動,“祝你好夢。”

“我們要找什麼?”莫問。

“嗯,先找找——”我拍了一下手。我們站在一條走廊裏,兩側排列著帶編號的儲藏室。這裏燈光明亮,空空蕩蕩,好像一間實

驗室,而實驗人員都跑出去喝下午茶了。“畫在聖克魯茲那座公寓牆上的符號。”我說,“要是再見到它,你應該能認出來吧?”

“認出來?呃……也許吧。”她慢慢說道,“我不敢肯定。我當時嚇得半死,沒有仔細看過。”

“那也比我強,黑室都沒給我們寄過一張明信片。”我說,“所以我們才會來這兒。可以把這想象成一個魔法符號的通緝畫像,要把它拚湊出來。”我看了看最近一扇門上的銘牌,推開門。燈自動點亮,我呆在當場。燈光明亮是件好事,在黑暗中看到屋子裏的藏品,一定會讓人心髒驟停。更確切地說,它們隻是讓人心碎。

屋子裏有一張鑄鐵桌子,正對著門口,上麵布滿曲線和漩渦紋飾。桌旁圍著三把精致的白色椅子,是支柱和弧型部件的集合體。我眨眨眼,感覺這套桌椅有些古怪,它們讓我想起蓋格#pageNote#99的藝術作品,也就是《異形》裏的道具。隨後我才意識到我看到的是什麼:椅背其實是捆綁在一起的脊椎骨。這些椅子是骨雕作品,由死人的大腿骨雕刻而成;桌上裝飾性的漩渦紋樣是一排人類肋骨。拋光過的肩胛骨相互咬合構成桌麵。至於點煙器——

“我覺得我要吐了。”莫低聲說道,臉色蒼白。

“廁所在走廊盡頭。”我咬著牙說道。在她跑開時,我努力忍住惡心,打量著房間的其餘部分。他們是對的

,我腦海中平靜、理智的那部分說道,有些事情就是不能讓公眾知道。大屠殺,即使以一臂之遙的距離在電視前觀看,也足以給西方的集體無意識留下不可磨滅的醜陋傷痕,導致難以想象的瘋狂。惡行如此恐怖,以至於有人試圖否認它的真實性。但這個,這不是你能用語言描述的,這是病態思想衍生出來的黑暗噩夢。

比克瑙的死亡集中營裏有幾間醫學實驗室,這裏就保存有實驗室的一些用具。一些醫療機構背後還有更加黑暗的實驗室,它們的實驗用具也保存在這裏,沒有按照裁軍協定的要求被銷毀。

在這套讓人想起納骨教堂花園家具的桌椅旁,有一個巨大的架子,上麵擺放著電子設備,連接著一張木製座椅,座椅對應手腕和腳踝的部位安裝著金屬綁帶——一張原始的電椅。曆史遺產研究會做過銷毀人類靈魂的實驗,通過笛卡爾瓶頸進行灼燒,不僅消滅受害者的肉體,同時還要清除他們意識中的信息回聲。但因為大規模批量熄滅靈魂十分困難,這項目沒能成為他們計劃的主要內容。

除了靈魂吞噬器,屋子裏還有經典的中世紀鐵處女#pageNote#100。隻不過和三十年戰爭#pageNote#101中使用的不同,這裏的鐵處女是鋁合金材質,使用了液壓動力技術。屋子裏還有其他機器,用途全都是以最大痛苦致人重度傷殘或死亡。其中之一,一個介於印刷機和玻璃

架子之間的奇怪混合體,似乎脫胎於卡夫卡的噩夢——

我意識到,他們在製造痛苦。他們不會簡單地殺死受害者,而是精心地傷害他們,在人體所能承受的痛苦極限內傷害他們,就像讓血液慢慢流光的酷刑那樣,一遍又一遍地傷害、壓榨,直至榨出最後一絲痛苦——

我坐在地上,想不起自己是怎麼來的這裏。我感到頭暈目眩,莫站在我身邊。“鮑勃?”我閉上眼睛,試圖控製呼吸,“鮑勃?”

“給我一分鍾。”我聽到自己說。

房間裏彌漫著一股陳舊的、死氣沉沉的恐怖氣息,還有一種陰森的惡意,仿佛那些刑具隻是在等待時機。等你聽他們訴說。我戰栗著睜開眼睛,想要站起來。

“這就是……曆史遺產研究會用過的?”莫問道,聲音沙啞。

我不敢發聲,隻能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比克瑙醫療區後麵有一片秘密建築,他們在那裏進行痛苦方麵的實驗,研究痛苦降神術。當時使用的是楚澤研製的Z-2型計算機,你聽說過嗎?據說被盟軍炸毀了,就在柏林。德國當局是這麼告訴楚澤的,他當時不在現場,隻能相信。其實他們拿走了它……”我咽了口唾沫,“就在隔壁。”

“計算機?我不知道他們也有計算機。”

“就這一台;康拉德·楚澤在1940年發明了他的第一台可編程計算機。他獨立研發,戰後創立了楚

澤計算機公司,在六十年代早期被西門子收購。他不是個壞人,在他拒絕合作之後,他們偷走了他的機器,炸毀了建造機器的房屋,聲稱是盟軍向那裏扔了一顆炸彈。這是神秘學迭代的開始。他們在索比堡集中營內重建了Z-2計算機,其中的電路材料來自他們從受害者嘴裏拔出的金牙。”我站起來向門口走去,“我會展示給你看,不過這不是我們來這兒的目的。不過不管了,我會展示給你看。”

Z-2的遺骸存放在暴行檔案館的下一個房間內,古老的十九英寸設備架層層疊疊直達天花板,透過前部麵板間的縫隙能看到大量的真空管,麵板上有檢測電量消耗的儀表盤,以及用來將程序加載進這隻猛獸的插卡板。整台機器看上去賞心悅目,在這之後,你才會注意到藏在房間後麵陰暗角落裏的打印機。“他們用它計算相位狀態,並以此製定屠殺時間表,按時打開和關閉電路,控製一次次的謀殺。他們甚至用這台機器生成鐵路時刻表,將受害者同步運送到屠殺機器的胃裏。”我走到打印機旁邊,回頭看到莫等在我身後,“這台打印機。”這是台繪圖儀:發動機帶動一支顯靈板塗寫用筆,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不過這紙不是用牛或羊的皮製成的。我吞下憤怒,“他們用它來繪製打開多-納通道的幾何曲線,相當先進。你要知

道,這是人類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將計算機應用於神秘學。”

莫退後幾步,遠離機器。在頭頂管燈的照射下,她的臉仿佛戴上了一張蒼白的麵具。“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

“符號圖樣在下一個房間。”我跟著她進入走廊,挽住她的手臂,和緩地將她帶進第三個房間——真正存放檔案的地方。房間布置得很舒適,擺滿了建築師辦公室裏常見的那種抽屜櫃——抽屜很淺、很寬,適於存放大幅平麵藍圖。我拉開距離最近的櫃子的上層抽屜,向她展示。“看。以前見過類似的東西嗎?”這是一張質地優良的紙,上麵用藍墨水繪製著曼荼羅、五芒星和電路圖的雜合體。在圖的上端和左側,是簡潔的矩形框,框內是用工程字體書寫的藍圖內容說明。如果我不知道它的意思,或者不知道這張紙是用什麼皮製作的,我會認為它相當優美。我很小心,沒有伸手去碰。

“這是——沒錯。”她的指尖小心地懸在距離紙麵一英寸遠的高度,描摹著其中的一根曲線,“不對,不是這個。但很像。”

“類似的東西在這裏有幾千份。”我審視著她的表情,“看看能不能找出你在牆上看到的那個符號吧。”

她不安地點點頭,“不必現在就找。”我說,“如果你想休息一下,樓上有家咖啡廳,我們可以先去喝杯咖啡,放鬆一下——”

“不用。”她停頓了一

下,“還是趕快做完這件事吧。”她轉頭看了一眼,微微有些顫抖,“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想在這裏久留。”

大約兩個小時之後,莫對五十二號抽屜裏的東西正檢查到一半,我的尋呼機響了起來。我慌忙在牛仔褲的腰帶上摸索,把它扯了下來。家裏網絡服務器上設置的新聞檢索程序給我發來了消息。顯然,它通過網線不斷搜索,偶然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東西。消息內容是《鹿特丹發生謀殺案》,後麵跟著一個檢索號碼。

“我要去趟樓上,”我說,“你一個人能在這待二十分鍾嗎?”

莫用酸澀的眼睛看著我。“我和你去咖啡廳休息一下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當然不介意。運氣不佳?”

“目前為止什麼都沒找到。”她打了個哈欠,抱住自己,晃了晃腦袋,“沒法集中精神了。天呐,來點咖啡吧。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同時感受到‘嚇得要死’和‘無聊至極’。”

我沒有指出她無意中使用的雙關語,記下她的工作進度——算了一下,除非我們走運,否則還要花上一個星期才能找完——合上抽屜。“好了。休息時間到。”

咖啡店在樓上紀念品商店旁邊。雪白的牆壁,整齊的小桌子,櫃台邊還有個盛放糕點的架子,非常舒適。靠牆擺放著一排廉價電腦,為那些因為網癮發作而無法在高雅文化中沉浸一整天的強迫症患者提供

上網服務。我登入其中一台,通過煩瑣的步驟登錄到洗衣房的服務器上:穿過三層防火牆,輸入兩次密碼,建立一個加密隧道,再輸入一次性口令。我最終登錄到一台不受信任的機器上——洗衣房不允許機密服務器連接到互聯網上,不論網線怎麼連接,也不顧使用者的意願——不過使用的服務器恰好同時用來運行我的新聞搜索程序。畢竟,我隻是在路透社和合眾國際社的淺水中釣魚,沒有挑戰國家機密的海洋深淵。

尋呼機為什麼要提醒我閱讀這篇新聞?莫一邊喝著摩卡咖啡,一邊翻閱著博物館即將展出的展品目錄,我則在閱讀美聯社刊登的《鹿特丹發生兩起謀殺》:在港口一個被燒毀的集裝箱附近發現兩具屍體,受害者疑似遭到殘忍的黑幫式殺戮。鮮血被塗抹在集裝箱上。啊,文章關聯到受限的信息來源——國家警察計算機係統,無法通過文章簡報直接跳轉。一名受害者是已知的新納粹分子,另一名為中東人,二者被同一支槍擊斃。隻有這些?我想知道更多信息,於是劈裏啪啦發了一封簡短的郵件,詢問集裝箱的裝船地點和目的地,萬一能撈到有用信息呢。

我甩甩頭。這篇文章算不上重要,隻不過文中出現大量關鍵詞,累計超過了一個閾值,於是觸發了搜索過濾器“通知尋呼機”的命令。但我的腦海裏有個聲音在不停

念叨:離海很近,牆上的血跡符號,和中東有關。為什麼是在鹿特丹?嗯,首先,這裏是進入歐洲的主要集裝箱港口之一。其次,距離小於五十公裏。

沒有其他可靠消息。我退出登錄,離開電腦,該去喝杯咖啡,然後回去工作了。

三個小時後,“找到了。”她說。

我從正在閱讀的報告上抬起頭,“你確定?”

“當然。”

我站起身,走過去。她靠在一個打開的抽屜上,手臂像電線一樣僵硬。我猜如果沒有緊繃身體,一動不動,她就會抖個不停。我越過她的肩膀看向她手中的圖案,如她所說,是幾何曲線沒錯。事實上,我之前也見過類似的。就是那天,在沃曼博士給全班同學演示的、沒有最終完成的召喚儀式上——就在幾個星期之前吧?看上去很像,不過那個圖案的用途是打開一個受限的信息通道,通往惡魔界。我看不出這個符號會通向哪裏,至少要回家後在量角器和計算器的幫助下才能確定。不過這匆匆一瞥也足以讓我看出,它不隻是一個連接著地獄的簡單的免提電話。

這張圖上還有一個用來聲明τ函數的微分公式,τ代表在普朗克維度上時間隨距離改變的變化率。圖上還有一條注意事項:電路周圍要用接地籠圍住,否則將視為不完整電路。(好在我們和曆史遺產研究會使用的術語具有相同的源頭,要不然我也看不出來

它是什麼意思。)出人意料的是這個公式看上去很現代,描述的是穿過複數平麵的某種曲線——線上的每個點都是不同的茹利亞集合,把活人祭品的眼球連接到圖中此處,就能獲得最大的帶寬——

我愣了一下,腦海中閃過邪惡而優雅的設計。“你確定就是這個?”我喃喃地問。

“當然,我很確定!”莫厲聲說道,“你認為我會——”她停下來。深吸一口氣。輕聲對自己說點什麼,然後問:“這是什麼?”

“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我小心地把剛才讀過的筆記放在椅子上,走到另一邊,從不同的角度仔細觀看,“不過看上去像是一幅共鳴地圖。一個用來聯絡另一個宇宙的電路圖。這個和我們自己用的很像,實際上是驚人的相像。兩個宇宙間的能量屏障十分強大,要在其中打通一個隧道,至少需要一個活人祭品。”

“活人祭品?

“和惡魔交流不需要多少能量。”我解釋道,“他們就等著我們和他們聯係呢,至少人們最想聯係的那類惡魔是這樣。但它們和我們之間的距離過於遙遠——兩個宇宙之間隻有微弱的親和力。信息泄漏並不意味著我們自己世界的能量變化,它隻能隱藏在隨機噪音中。但如果我們試圖和鄰近的宇宙交流,就需要克服潛在的巨大能量屏障——以防違反因果律。整個過程需要有智慧生物作為媒介,要有觀察

者引發波函數坍縮,所以才會有獻祭:我們消滅了觀察者。處置正確的話,我們就能聯係上一個臨近但又不是毗鄰的宇宙並與之交流,兩個宇宙之間以小於普朗克尺度的間隙分隔。”

“哦。”她指著地圖,“所以這個……這是通過芒德布羅集合得到的一個非常精確的變換。你們把它當作林德連續體的地圖,對吧?為什麼不建立多維均質矩陣變換呢?那樣要直觀得多。”

“呃——”她總能在最糟糕的時候給我帶來驚喜,“我不知道。需要仔細研究一下,我猜。”

“好吧。”她停頓了一下,看上去有些失望,就好像她的得意門生剛剛搞砸了語文考試,“這個和我見過的那個圖很像。接下來該做些什麼,聰明人?”

“樓上有台複印機。我們找館長複印幾份,讓國內的人把它和鹿特丹謀殺現場集裝箱上的圖案做個對比。如果兩者相近,我們就找到了關聯。”

我們住宿的旅館有一個小巧別致的酒吧和一個早餐間,但是沒有餐廳。所以複印完圖紙後,我們自然要回各自的房間梳洗,然後進城找個地方吃飯。(也許還能一起喝兩杯。在恐怖地下室的這幾個小時會讓我今晚做噩夢,如果莫的狀況比我好,我會很驚訝。)我在浴缸裏泡了半個小時,閱讀《超現實微積分和埃弗雷特-惠勒連續體導論》,希望能提高我的餐桌談吐。然後擦幹

身體,穿上斜紋布的褲子和開領襯衫,向樓下走去。

莫正在酒吧等我,邊喝咖啡邊閱讀《先驅論壇報》。她穿著和昨晚一樣的“晚上進城約會套裝”,疊起報紙,衝我點點頭。“去我們路過的那家印尼餐廳怎麼樣?”我問她。

“好啊。”她很快喝完咖啡,“外麵下雨了嗎?”

“之前看著還沒有。”

她優雅地站起身,穿上外套。“走吧。”

天黑得很早,夜晚的空氣涼爽濕潤。走在路上,我仍然感到不自在——不僅行進的方向和英國不同,還到處都有單獨的自行車車道,而且更糟的是,獨立的電車軌道有時和其他車輛的行駛方向不一樣。這就導致穿越馬路成了頭疼的事,我差點被一個騎自行車的女孩撞倒,她沒在夜色中打開車燈。不過我們總算完好無損的抵達電車站,莫沒有大聲嘲笑我,隻調侃道:“你總是這樣左衝右突嗎?”

“隻有在躲避狂野的食人電車時才這樣。是這路電車——啊。”我們坐了兩站地,然後下車去往之前路過的印尼餐廳。他們有張空桌,我們吃上了晚飯。

我打開新的掌上電腦裏的抗噪聲應用。莫邊吃沙茶醬烤肉邊對我說:“你去博物館想找的東西,就是下午那些嗎?”

我在肉串上倒上花生醬,“其實是我不想找到的東西。”她背對著玻璃窗,越過她的肩膀,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身後的主幹道。這很重

要,我時不時朝外看一眼,因為很緊張——我們友好的綁匪鄰居似乎慣於夜間行動,說到底這是一次盯梢行動,莫就是那隻山羊。我看向她,她打扮過頭了:沒有哪隻山羊會穿民族風格的上衣,戴碩大的銀質耳環,臉上掛著友善的表情。“不過至少知道了,我們要麵對的是令人極為不快的東西。代號為‘卡爾納泰壁虎’的檔案總算能有實質性內容了,而我們也得到了可追蹤的線索。”

“假設它沒有跟著我們。”她很快露出愁容,“告訴我真相,鮑勃。”

我的嘴裏發幹,這一刻比在地下室發現那些東西時更讓我害怕,“什麼?”

“你們為什麼要跟著我?”

哦,那個真相啊,我又能呼吸了。“你的……研究。還有你在美國真正做的那些工作。”

“你知道了。”她看上去很緊張,我突然想知道我們彼此隱瞞了多少秘密。

“安格爾頓和我說過。黑室在把你驅逐出境的同時,向我們做了通報。別這麼吃驚。那時我就了解到了概率操縱的保密工作——幸運向量,量化命運,都屬於機密。不過……我想說的是,他們不喜歡我們在他們的地盤上亂跑,但在許多時候,我們之間仍然會共享信息。”

我用肉串指著她,巧妙地掩飾難堪,“在我們的領域,那玩意是個相當厲害的魔法,搭配五芒星使用。我們掌握著這項技術,還有幾個國家的神

秘部隊會使用命運糾纏場。但是在沒有做過海量逆向工程的情況下,優素福·卡拉達維那樣的人很難染指該技術,比臨時派愛爾蘭共和軍得到巡航導彈技術還要難。兩者的區別在於,生產巡航導彈需要大量的航空工程師、先進的電子工業和工廠。而建立一個可以局部提高維格納之友觀察者概率係數的標量場——應用案例:讓自殺式炸彈襲擊者如入無人之境般穿過一圈護衛——則需要幾個理論學家和一到兩支野外作戰隊。超自然武器十分便於攜帶,你可以從竊取基礎設施的角度去理解——如果有人能理解的話。那些隻會依靠大炮的民間激進團體又笨又蠢,他們把‘媽媽’和‘爸爸’紋在指關節上,警察一眼就能認出他們屬於那個團體,這種人一般算不上威脅。”

“但是。”她舉起最後一塊烤肉,吃了下去,“這次他們算得上了。”我看到窗外有人:一張熟悉的麵孔,比黑暗中蒼白的影子還要醒目,裝作路過的樣子看向窗內。

“真顯眼。”我低聲嘟噥著,感到愧疚。

“所以你老大決定在公眾場合跟蹤我,想看看他們釣到了什麼,同時試圖在博物館的地下室查證他們的身份。”她快速補充道,“有多少人在監視我們,鮑勃?”

“至少現在就有一個。”我說道,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我是說,我認識他。這是一次全方位行動,旅

館外的警衛一天二十四小時監視著你。和大多數麵臨暗殺風險的政客同等待遇。倒不是說我們會遇上自殺式炸彈襲擊者。”我連忙說道。

她溫和地笑了,“聽你這麼說我可真高興。安全感十足。”

我皺起眉,“你有什麼更好的建議嗎?”我問。

“從你老大——他叫什麼名字?安格爾頓?對,從他的角度出發,確實沒有更好的建議。”侍者無聲地走過來端走盤子。她看著我,我看不透她的表情。“你為什麼來這裏,鮑勃?”

“呃……”我停下來整理思緒,“因為這是我惹來的麻煩,我不得不參與進來。我沒有遵守流程,差點讓你曝屍加利福尼亞。幾次出事的時候我又在場,這攤爛事又被愚蠢地提升到極高的保密等級,就因為項目管理和現場行動在打一場爭奪戰——”

“我問的不是這個。”她沉默了一會,然後說道:“在聖克魯茲,你為什麼會違反規定?我不是反對你那麼做,但是……”

“因為——”我注視著我的酒杯,“我喜歡你。我認為將喜歡的人置於險地而不顧是不對的。而且,坦白地講,我對我的工作沒有特別專業的態度。在一般特工眼裏我是不合格的。”

她向前傾身,“你現在對你的工作有更專業的態度了嗎?”

我咽了口唾沫,“沒有,真的。”

有什麼東西——一隻腳——在我的腳踝上蹭來蹭去,我差點被嚇死

。“很好。”她的笑容讓我的心化成一攤果凍,在我冒著尷尬的危險想說點什麼之前,侍者端著一摞搖搖欲墜的盤子走了過來。我們就這麼互相看著,直到侍者離開,她又加上一句:“我討厭讓專業精神影響到真實的生活。”

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談論各種人和事,說的不再是得體的恭維話。莫訴聊了和紐約律師結婚的感受,我對她表示同情。她問我和來自地獄的躁鬱精神病賤人住在一起是什麼感受,顯然她向平克還有布瑞恩了解過。講述我和穆哈麗的關係時,我發現自己挺超脫,這段關係已經結束了,成了陳年往事。她點點頭,問我如果在財務部遇到穆哈麗會不會感到尷尬,這個話題又引出在洗衣房工作能有多尷尬的長篇大論:從回形針審計到瘋狂的內部賬單係統,再到我當時有多渴望轉到外勤,逃出布裏吉特的魔爪,然而不夠走運。莫解釋了在美國小型大學的院係內,圍繞終身職位各種暗地拔刀的辦公室政治,以及為何隻要發表的文章足夠多,就能夠和職業生涯吻別——發表太少也一樣——還談到了雙收入無孩夫妻如何以不同的方式把日子過成一團亂麻,以致自我毀滅。聽了她的話,我不禁想到也許穆哈麗也沒那麼不同尋常。

我們挽著手走回旅館,在一個壞掉的路燈下,她停下腳步,摟住我,吻我,感覺像是吻了半個

小時。之後,她把下巴搭在我肩上,靠近我耳邊,“這感覺真好。”她輕聲說,“如果沒被跟蹤就更好了。”

我有點緊張,“我們——”

“我不喜歡被圍觀。”她說,我們同時放開對方。

“我也不喜歡。”我看向四周,看到一個孤零零的家夥跟在我們後麵,他正看著一家已經打烊的商店的櫥窗,這個晚上所有的浪漫立刻不翼而飛,就像破了洞的氣球一樣。“見鬼。”

“我們……回去吧。躲藏好,等到明天早上。”

“好的。”

我們又開始走路,她拉住我的手。“今天晚上很開心,有時間再試一次?”

我向她微笑,感到既遺憾又樂觀。“好啊。”

“不要觀眾。”

我們回到旅館,共飲了最後一杯,各自回房。

我夢到了鐵絲網。黑暗的景象,冰冷的泥土。遠處有東西在尖叫,堡壘前綿延著帶倒刺的鐵絲網,網上懸掛著不規則的塊狀物。尖叫聲變大了,伴隨著隆隆巨響,在這個過程中,我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夢——有人在尖叫,此時我正躺在床上,半夢半醒。

我幾乎在意識到自己醒來之前就站了起來。我抓起短袖衫和牛仔褲,兩條腿同時伸進褲筒裏,隻用了不到十秒鍾就來到門外。走廊裏安靜、昏暗,唯一的光亮來自頭頂的緊急逃生指示標。這裏很窄,粉彩粉刷的牆壁在晚上形成由灰黑陰影組成的幽閉拚貼畫。安靜中又傳來一聲

尖叫,含糊不清,來自樓上。肯定是人聲,聽上去也不像是夜晚的旅館房間應該發出的聲音。我停頓片刻,想到那個特別的可能性,感覺自己很傻——然後快步回到房間,抓起放在梳妝台上的多功能刀和掌上電腦,朝著樓梯走去。

又是一聲尖叫,我一步跨過兩級台階。一扇門在我身後打開,一個頭發蓬亂的腦袋伸出來嘟噥:“我剛要睡著……”

我胳膊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樓梯扶手上散發出詭異的藍色微光。上樓時火花刺痛了我光著的腳,樓梯盡頭防火門的把手嚇了我一跳。空氣在我身旁歎息,走廊裏刮起微風,門框在黑暗中閃爍著藍色的光芒。又是一聲尖叫,這次還伴隨著砰的一聲,然後是模糊的碎裂聲。我聽到下麵某個地方的門砰的一聲關上,刺耳的火警警報響起。

莫住在柏拉圖套間。尖叫聲從那裏傳出,風也從那裏吹過來。我拚盡全力用肩膀撞門,卻被彈開了。

“出什麼事了?”

我轉頭看到一個瘦臉的中年女人,她很焦急。“火警!”我喊道,“我聽到裏麵傳來尖叫聲。能幫忙嗎?”

她走上前,揮了揮一大串鑰匙,一定是旅館的服務員。“讓我來。”她轉動門把手和鑰匙,門向內打開,一陣強風裹住我們兩人,要把我們拉入屋內。我抓住她的手臂,用腳撐在門框上。現在尖叫聲就在我的耳邊響起,她用另一隻手

抓住我的手腕,我用力把她拉回走廊。颶風呼嘯著穿過門口,就像有人在宇宙中鑿了個洞。我冒險伸頭看了一眼,看到——

一間混亂不堪的旅館房間——抽屜掉在地上,床上用品四處散落,無一不表示這裏發生過打架、搶劫或是別的暴力衝突。房間的格局顯然和我那間一樣,但是,本該有一扇門、通向窄小浴室的地方,現在隻有一個洞。洞的另一邊透出光亮,在被毀壞的家具上投下清晰的陰影。色彩單調的陌生景象籠罩在暮色中,星光穿透黑暗,明亮、刺眼。

我縮回頭,喘著氣在女人的耳旁說:“讓所有人離開旅館!告訴他們著火了。我會找人來救援!”她彎著腰抵禦狂風,上身幾乎和地麵平行,但還是點點頭,跌跌撞撞地走向樓梯。我轉身跟上她,感到震驚,有些眩暈。監視的人都跑到哪裏去了?我們應該處於監視之下的,該死!我回頭,透過本不應該存在的缺口看了最後一眼。狂風擊打著我的後背,颶風在我耳邊呼嘯。洞口有兩扇大門那麼大,從破碎的板條和壁紙能看出小門是如何從牆上被撕下來的。洞內是綿延起伏的土地,極其寒冷;我辨認不出那邊的星座,冰冷、不會閃爍的星星照耀著山穀,山穀內有一片平靜的湖泊。有什麼模糊的東西給天空蒙上了一層霜,一開始我以為那是一團雲,隨後我認出了那道漩渦

——一個巨大的漩渦星係的旋臂,在一片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昏暗景象中升起。

我快要凍僵了,狂風似乎要把我拖進去,拖入陌生的景象中。看不到莫,也看不到綁架她的人。但她就在那裏的某個地方,我敢肯定。不管是誰、是什麼打開了那個洞,都一直在等著莫回到旅館,上床睡覺。他們在牆上和地板上用鮮血描繪出神秘符號的幾何圖形,現在隻剩下殘片。他們早就計劃好了這一切,為了他們的目的,抓走了她——

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臂。我猛地轉身:是艾倫,看起來和以前一樣,像一名學校老師,臉上帶著校長生氣的表情,另一隻手緊握著一支巨大的手槍。他彎腰靠近我,大喊:“我們先離開這兒!”

沒有爭辯。他拉著我向防火門走去,我們走下樓梯,心裏震驚,身體被凍傷。我們跑到一層的大門處,風在身後逐漸平息下來。來到酒吧,安格爾頓正在那裏等著我們彙報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