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遊記篇 (6)(3 / 3)

外麵雨還沒停。一條條的雨絲在昏暗的路燈下閃著光。地上的積水也淩亂地閃著淡光。那一雙大的充滿了光輝的眼睛隻是隨了我的眼光轉,無論我的眼光投到哪裏去,那雙眼睛便冉冉地浮現出來。在寂靜的緊閉的窗子上,我會看到那一雙眼睛;在遠處的暗黑的天空裏,我也會看到那雙眼睛。就這樣陪著我,一直陪我到家,又一直把我陪到夢裏去。

這以後不久,又有了第二次聽詩的機會。這次念詩的是卜龍克(Hans Friedriech Blunck)。他是學士院的主席,相當於英國的桂冠詩人。論理應當引起更大的幻想,但其實卻不然。上次自己可以製造種種影像,再用幻想塗上顏色,因而給自己一點期望的快樂。但這次,既然有了上次的經驗,又哪能再憑空去製造影像呢?但也就因了有上次的經驗,知道了詩人的詩篇從詩人自己嘴裏流出來的時候是有著怎樣大的魔力,所以對日子的來臨渴望得比上次又不知厲害多少倍了。

在渴望中,終於到了念詩的那天。又是陰沉的天色,隨時都有落下雨來的可能。黃昏的時候,我去找那位朋友,走過那一段古老的城牆,一同到大學的大講堂去。

人不像上次多。講台的布置也同上次不一樣。上次隻是極單純的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這次桌子前卻掛了國社黨的紅底黑字的旗子,而且桌子上還擺了兩瓶亂七八糟的花。我感到深深的失望的悲哀。我早沒有了那在一間小屋中暗黃的燈影裏隻有幾個人聽詩的幻影。連上次那樣單純樸質的意味也尋不到蹤影了。

最先是一個毛手毛腳的年輕小夥子飛步上台,把右手一揚,開口便說話。嘴鼻子亂動,眼也骨碌骨碌地直轉。看樣子是想把眼光找一個地方放下,但看到台下有這樣許多人看自己,急切又找不到地方放;於是嘴鼻子眼也動得更厲害。我忍不住直想笑出聲來。但沒等我笑出來,這小夥子,說過幾句介紹詞之後,早又毛手毛腳地跳下台來了。

接著上去的是卜龍克。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到這屋裏,隻從前排的一個位子上站起來就走上台去。他的貌像頗有點滑稽。頭頂全禿光了,在燈下直閃光。嘴向右邊歪,左嘴角上一個大疤。說話的時候,隻有上唇的右半顫動,襯了因說話而引起的皺紋,形成一個奇異的景象。同賓丁一樣,說了幾句話之後,就開始念自己的詩。但立刻就給了我一個不好的印象。音調不但不柔婉,而且生澀得令人想也想不到,仿佛有誰勉強他來念似的,抱了一肚皮委屈,隻好一頓一挫地念下去。我想到賓丁,在那老人的顫聲裏是有著多樣大的魔力呢?但我終於忍耐著。念過幾首之後,又念到他采了民間故事仿民歌作的歌。不知為什麼詩人忽然興奮起來,聲音也高起來了。在單純質樸的歌調中,仿佛有一股原始的力量在貫注著。我的心又不知不覺飛了出去,我又到了一個忘我的境界。當他念完了詩再念小說的時候,他似乎異常地高興,微笑從不曾離開過他的臉。聽眾不時發出哄堂的笑聲,表示他們也都很興奮。這笑聲延長下去,一直到詩人念完了小說帶了一臉的微笑走下講台。

我們又隨著人們擠出了大講堂。外麵是陰暗的夜。我們仍然走過那段古城牆。抬頭看到那座中世紀留下來的古老的教堂的尖頂,高高地刺向灰暗的天空裏去,像一個巨人的影子。同上次一樣,詩人的麵影又追了我來,就在我眼前不遠的地方浮動。同時那位老詩人的有著那一雙大而有光輝的眼睛的麵影,也浮到眼前來。無論眼前看到的是一棵老樹,是樹後麵一團模糊的山林,但這兩個麵影就會浮在前麵。就這樣,又一直把我送到家,又一直把我送到夢裏去。

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每在不經心的時候,一轉眼,便有這樣兩個麵影,一前一後地飄過去;這兩位詩人的聲音也便隨著繚繞在耳旁;我的心立刻起一陣輕微的顫動。有人會以為這些糾纏不清的影子對我是一個大的累贅。然而正相反,我自己心裏暗暗地慶幸著:從很早的時候就在眼前晃動的那幅影像終於在眼前證實了。自己就成了那影像裏的一個聽者,詩人的顫聲就流到自己的耳朵裏,心裏,靈魂的深深處,而且還永遠永遠地埋起來。倘若真是一個夢的話,又有誰否認這不是一個充滿了神奇的夢呢!

1936年2月26日於德國哥廷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