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遊記篇 (5)(2 / 3)

無論是在白霧籠罩墓頭的清晨,歸鴉馱了暮色進入簌簌響著的白楊樹林的黃昏,我都到母親墓繞兩周,低低地喚一聲:“母親!”來補償生前八年的長時間沒見麵的遺恨。然而去年的秋天,我剛從大學走入了社會,心情方麵感到很大的壓迫;更沒有餘閑回到故鄉去。今年的秋天,又有這樣一個機會落到我的頭上。我不但不能回到故鄉去,而且帶了一顆飽受壓迫的心,不能得到家庭的諒解,跑到幾萬裏外的異邦去漂泊,一年,二年,誰又知道幾年才能再回到這故國來呢?讓母親一個人淒清地躺在故鄉的地下,忍受著寂寞的襲擊,上麵是萋萋的秋草。在白楊簌簌中,淡月朦朧裏,我知道母親會借了星星的微光到各處去找她的兒子;借了西風聽取她兒子的消息。然而所找到的隻是更深的淒清與寂寞,西風也隻帶給她迷離的夢。

我又想到母親生前最關心的外祖母。當我七八歲還沒有離開故鄉的時候,整天住在她家裏,她的慈祥的麵貌永遠印在我的記憶裏。今年夏天見她的時候,她已龍鍾得不像樣子了。又正同別人鬧著田地的糾紛,現在背恐怕更駝了吧?臨分別的時候,她再三叮囑我要常寫信給她。然而現在當我要到這樣遠的地方去的時候,我卻不能寫信給她,我不忍使她流著老淚看自己晚年唯一的安慰者離開自己跑了。我隻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當我漂泊歸來的時候,跑到她懷裏,把受到的委屈,都哭了出來。我為她祝福。

我終於要走了,沿了我自己在心裏畫下的一條鴻溝的這一岸的路走去。天知道我會走到什麼地方去;這條路真太渺茫,渺茫到使我吃驚。以前我曾羨慕過漂泊的生活,也曾有過到外國去的渴望。然而當希望成為事實的現在,我又渴慕平靜的生活了。我看了在豆棚瓜架下閑話的野老,看了在一天工作疲勞之餘在門前悠然吸煙的農人,都引起我極大的向往。我真不願意離開這故國,這故國每一方土地,每一棵草木,都能給我溫熱的感覺。但我終於要走的,沿了自己在心裏畫下的一條路走。我隻希望,當我從異邦轉回來的時候,我能看到一個一切都不變的故國,一切都不變的故鄉,使我感覺不到我曾這樣長的時間離開過它,正如從一個短短的午夢轉來一樣。

1935年8月13日

表的喜劇——歐遊散記之一

自己是鄉下人,沒有見過多大的世麵;鄉下人的固執與畏怯還保留了一部分。初到柏林的時候,剛走出了車站,頭裏麵便有點朦朧。腳下踏著的雖然是光滑的柏油路,但我卻仿佛踏上了棉花。眼前飛動著汽車電車的影子,天空裏交織著電線,大街小街錯綜交叉著:這一切織成了一幅有魔力的網,我便深深地陷在這網裏。我惘然地跟著別人走,我簡直像在一片茫無涯際的大海裏摸索了。

在這樣一片茫無涯際的大海裏,我第一次感覺到表的需要,因為它能告訴我,什麼時候應當去吃飯,什麼時候應當去訪人。說到表,我是一個十足的門外漢。在國內的時候,朋友中最少也是第三個表,或是第四個表的主人。然而對我,表卻仍然是一個神秘的東西。雖然有時在等汽車的時候,因為等得不耐煩了,便沿著街向街旁的店鋪裏張望,希望能發現一隻掛在牆上的鍾,看看時間究竟到了沒有。但張望的結果,卻往往是,走了極遠的路而碰不到一隻鍾。即便僥幸能碰到幾隻,然而每隻所指的時間,最少也要相差半點鍾。而且因為張望的態度太有點近於滑稽,往往引起鋪子裏夥計的注意,用懷疑的眼光看我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