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遊記篇 (5)(1 / 3)

但是,究竟怎樣去呢?似乎從來不大想到。自己學的是文科,早就被一般人公認為無補於國計民生的落伍學科;想得到官費自然不可能。至於自費呢,家裏雖然不能說是貧無立錐之地;但若把所有的財產減去欠別人的一部分,剩下的也就隻夠一趟的路費。想自己出錢到外國去自然又是一個過大的妄想了。這些都是實際上不能解決的問題,但卻從來沒有給我苦惱,因為我根本不去想。我固執地相信,我終會有到外國去的一天。我把自己沉在美麗的塗有彩色的夢裏。這夢有多麼樣的渺茫,恐怕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了。

一直到去年夏天,當我的大學學程告一段落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想到究竟怎樣到外國去。恐怕從我這個不切實際的隻會做夢的腦筋裏再也不會想出切合實際的辦法:我想用自己的勞力去換得金錢,再把金錢儲存起來到外國去。我沒有詳細計算每月存錢若幹,若幹年後才能如願,便貿貿然回到故鄉的一個城裏去教書。第一個月過去了,錢沒能剩下一個。第二個月又過去了,除了剩下許多賬等第三個月來還之外,還剩下一顆疲勞的心。我立刻清醒了,頭上仿佛澆上了一瓢冷水:照這樣下去,等到頭發全白了的時候,豈不也還是不能在柏林市上逍遙一下嗎?然而書卻終於繼續教下去,隻有把疲勞的心更增加了疲勞。

就在這時候,卻有一個從天而降的機會落在我的頭上。我隻要出很少的一點錢就可以到德國去住上二年。親眼看著自己用手去捉住一個夢,這種狂歡的心情是不能用任何語言文字描寫得出的。我匆匆地從家裏來到故都,又匆匆地回去。從虛無縹緲的幻想裏一步跨到事實裏,使我有點糊塗。我有時就會問起自己來:我居然也能到德國去了嗎?然而,跟著來的卻是在精神上極端痛苦的一段。平常我對事情,總有過多的顧慮,這我知道得比誰都清楚。但這次卻不能不顧慮;我顧慮到到德國以後的生活,我顧慮到自己的家境。許多瑣碎到不能再瑣碎的小事糾纏著我,給我以大痛苦。

隨處都可以遇到的不如意與不滿足像淡煙似的散布在我的眼前。同時還有許多實際問題要我解決:我還要籌錢。平常從自己手裏水似的流去的錢,我現在才知道它的可貴。從這裏麵也可以看出真正的人情和世態。經了許多次的碰壁,終於還是大千和潔民替我解了這個圍。同時又接到故都裏梅生的信,他也要替我張羅。在這個期間,我有幾次都想放棄了這個機會,因為這個機會帶給我的快樂遠不如帶給我的痛苦多,但長之卻從遼遠的故都寫信來勸我,帶給我勇氣和力量。我現在才知道友情的可貴;沒有他們幾位,說不定我現在又帶了一顆疲勞的心開始吃粉筆末的生活了。這友情像一滴仙露,滴到我的焦灼的心上,使我又在心裏開放了希望的花,使我又重新收拾起破碎的幻想,回到故都來。

在生命之路上,我現在總算走上一段新程了。幾天來,從早晨到晚上,我時常一個人坐在一間低矮然而卻明朗的屋裏,注視著支離的樹影在窗紗上慢慢地移動著,聽樹叢裏曳長了的含有無量倦意的蟬聲。我心裏有時澄澈沉靜得像古潭;有時卻又攪亂得像暴風雨下的海麵。我默默地籌劃著應當做的事情。時時有幻影,柏林的幻影,浮動在我眼前:我仿佛看到宏偉古老的大教堂,圓圓的頂子在夕陽中閃著微光;寬廣的街道,有車馬在上麵走著。我又仿佛看到大學堂的教室,頭發皤白的老教授顫聲講著書。我仿佛連他的聲音都能聽得到;他那從眼鏡邊上射出來的眼光正落在我的頭上。但當我發現自己仍然在這一間低矮而明朗的屋子裏的時候,我的心飛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我雖然在過去走過許多路,但從降生一直到現在,自己腳跡疊成的一條路,回望過去,是連綿不斷的一線,除了在每一年的末尾,在心裏印上一個淺痕,知道又走過一段路以外,自己很少畫過明顯的鴻溝,說以前走的是一段,以後是另一段的開端。然而現在,自己卻真的在心裏畫了一個鴻溝,把以前24年走的路就截在鴻溝的那一岸;在這一岸又開始了一條新路,這條會把我帶到渺茫的未來去。這樣我便不能不回頭去看一看,正如當一個人走路走到一個階段的時候往往回頭看一樣。於是我想到幾個月來不曾想到的幾個人。我先想到母親。母親死去到現在整二年了。前年這時候,我回故鄉去埋葬母親。現在恐怕墳頭秋草已萋萋了。我本來預備每年秋天,當樹叢乍顯出點微黃的時候,回到故鄉母親的墳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