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人物篇 (4)(1 / 3)

總之,我在清華四年,讀完了西洋文學係所有的必修課程,得到了一個學士頭銜,現在回想起來,說一句不客氣的話:我從這些課程中收獲不大,歐洲著名的作家,什麼莎士比亞、歌德、塞萬提斯、莫裏哀、但丁等等的著作都讀過,連現在忽然時髦起來的《尤利西斯》和《追憶似水年華》等等也都讀過,然而大都是浮光掠影,並不深入,給我留下深遠影響的課反而是一門旁聽課和一門選修課。前者就是在上麵談到寅恪師的“佛經翻譯文學”;後者是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也就是美學。關於後者,我在別的地方已經談過,這裏就不再贅述了。

在清華時,除了上課以外,同陳師的接觸並不太多。我沒到他家去過一次。有時候,在校內林蔭道上,在熙往攘來的學生人流中,有時會見到陳師去上課,身著長袍,樸素無華,肘下夾著一個布包,裏麵裝滿了講課時用的書籍和資料。不認識他的人,恐怕大都把他看成是琉璃廠某一個書店的到清華來送書的老板,決不會知道,他就是名揚海內外的大學者,他同當時清華留洋歸來的大多數西裝革履、發光鑒人的教授,迥乎不同,在這一方麵,他也給我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令我受益無窮。

離開了水木清華,我同寅恪先生有一個長期的別離。我在濟南教了一年國文,就到了德國哥廷根大學。到了這裏,我才開始學習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羅文。在我一生治學的道路上,這是一個極關重要的轉折點。我從此告別了歌德和莎士比亞,同釋迦牟尼和彌勒佛打起交道來。不用說,這個轉變來自寅恪先生的影響。真是無巧不成書,我的德國老師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同寅恪先生在柏林大學是同學,同為呂德斯教授的學生。這樣一來,我的中德兩位老師同出一個老師的門下。有人說:“名師出高徒。”我的老師和太老師們不可謂不“名”矣,可我這個徒卻太不“高”了。忝列門牆,言之汗顏。但不管怎樣說,這總算是一個中德學壇上的佳話吧。

我在哥廷根十年,正值“二戰”,是我一生精神上最痛苦然而在學術上收獲卻是最豐富的十年。國家為外寇侵入,家人數年無消息,上有飛機轟炸,下無食品果腹。然而讀書卻無任何幹擾。教授和學生多被征從軍。偌大的兩個研究所:印度學研究所和漢學研究所,都歸我一個人掌管。插架數萬冊珍貴圖書,任我翻閱。在漢學研究所深深的院落裏,高大陰沉的書庫中,在梵學研究所古老的研究室中,闃無一人。天上飛機的嗡嗡聲與我腹中的饑腸轆轆聲相應和,閉目則浮想聯翩,神馳萬裏,看到我的國,看到我的家,張目則梵典在前,有許多疑難問題,需要我來發複。我此時恍如遺世獨立,苦歟?樂歟?我自己也回答不上來了。

經過了轟炸的煉獄,又經過了饑餓,到了1945年,在我來到哥廷根十年之後,我終於盼來了光明,東西法西斯垮台了。美國兵先攻占哥廷根,後為英國人來接管。此時,我得知寅恪先生在英國醫目疾,我連忙寫了一封長信,向他彙報我十年來學習的情況,並將自己在哥廷根科學院院刊及其他刊物上發表的一些論文寄呈。出乎我意料地迅速,我得了先生的複信,也是一封長信,告訴我他的近況,並說不久將回國。信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說,他想向北大校長胡適,代校長傅斯年,文學院長湯用彤幾位先生介紹我到北大任教,我真是喜出望外,誰聽到能到最高學府去任教而會不引以為榮呢?我於是立即回信,表示同意和感謝。

這一年深秋,我終於告別了住了整整十年的哥廷根,懷著“客樹回望成故鄉”的心情,一步三回首地到了瑞士。在這個山明水秀的世界公園裏住了幾個月。1946年春天,經過法國和越南的西貢,又經過香港,回到了上海。在克家的榻榻米上住了一段時間。從上海到南京,又睡到了長之的辦公桌上,這時候,寅恪先生也已從英國回到了南京。我曾謁見先生於俞大維官邸中。談了談闊別十多年以來的詳細情況,先生十分高興,叮囑我到雞鳴寺下中央研究院去拜見北大代校長傅斯年先生,特別囑咐我帶上我用德文寫的論文,可見先生對我愛護之深以及用心之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