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人物篇 (3)(1 / 3)

胡先生卻是處之泰然。我們閱世未深,對此完全是麻木的。胡先生是有社會經曆的人,他應該知道其中的利害,可是他也毫不在乎。隻見他那清瘦的小個子,在校內課堂上,在那座大花園中,邁著輕盈細碎的步子,上身有點向前傾斜,匆匆忙忙,倉倉促促,滿麵春風,忙得不亦樂乎。他照樣在課堂上宣傳他的“現代文藝”,侃侃而談,視敵人如草芥,宛如走入沒有敵人的敵陣中。

他不但在課堂上宣傳,還在課外進行組織活動。他號召組織了一個現代文藝研究會,由幾個學生積極分子帶頭參加,公然在學生宿舍的走廊上,擺上桌子,貼出布告,昭告全校,踴躍參加。當場報名、填表,一時熱鬧得像是過節一樣。時隔60年,一直到今天,當時的情景還曆曆如在眼前,當時的笑語聲還在我耳畔回蕩,留給我的印象之深,概可想見了。

有了這樣一個組織,胡先生還沒有滿足,他準備出一個刊物,名稱我現在忘記了。第一期的稿子中有我的一篇文章,名叫《現代文藝的使命》。內容現在完全忘記了,無非是革命,革命,革命之類。以我當時的水平之低,恐怕都是從“天書”中生吞活剝地抄來了一些詞句,雜湊成篇而已,決不會是什麼像樣的文章。

正在這時候,當時蜚聲文壇的革命女作家、胡先生的夫人丁玲女士到了濟南省立高中,看樣子是來探親的。她是從上海來的。當時上海是全國最時髦的城市,領導全國服飾的新潮流。丁玲的衣著非常講究,大概代表了上海最新式的服裝。相對而言,濟南還是相當閉塞淳樸的。丁玲的出現,宛如飛來的一隻金鳳凰,在我們那些沒有見過世麵的青年學生眼中,她渾身閃光,輝耀四方。記得丁玲那時候比較胖,又穿了非常高的高跟鞋,濟南比不了上海,馬路坑坑窪窪,高低不平。高中校內的道路,更是年久失修。穿平底鞋走上去都不太牢靠,何況是高跟鞋。看來丁玲就遇上了“行路難”的問題。胡先生個子比丁玲稍矮,夫人“步履維艱”,有時要扶著胡先生才能邁步。我們這些年輕的學生看了這情景,覺得非常有趣。我們就竊竊私議,說胡先生成了丁玲的手杖。我們其實不但毫無惡意,而且是充滿了敬意的。我們心中真覺得胡先生是一個好丈夫,因此對他更增加了崇敬之感,對丁玲我們同樣也是尊敬的。

不管胡先生怎樣處之泰然,國民黨卻並沒有睡覺。他們的統治機器當時運轉得還是比較靈的。國民黨對抗大清帝國和反動軍閥有過豐富的鬥爭經驗,老謀深算,手法頗多。相比之下,胡先生這個才不過二十多歲的真正的革命家,卻沒有多少鬥爭經驗,專憑一股革命銳氣,革命鬥誌超過革命經驗,宛如初生的犢子不怕虎一樣,頭頂青天,腳踏大地,把活動都擺在光天化日之下。這確實值得尊敬。但是,勇則勇矣,麵對強大的掌握大權的國民黨,是注定要失敗的。這一點,我始終不知道胡先生是否意識到了。這個謎將永遠成為一個謎了。

事情果然急轉直下,有一天,國文課堂上見到的不再是胡先生那瘦小的身影,而是一位完全陌生的老師。全班學生都為之愕然。小道消息說,胡先生被國民黨通緝,連夜逃到上海去了。到了第二年,1931年,他就同柔石等四人在上海被國民黨逮捕,秘密殺害,身中十幾槍。當時他隻有28歲。

魯迅先生當時住在上海,聽到這消息以後,他怒發衝冠,拿起如椽巨筆,寫了這樣一段話:“我們現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銘記,紀念我們的戰死者,也就是要牢記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曆史的第一頁,是同誌的鮮血所記錄,永遠在顯示敵人的卑劣的凶暴和啟示我們的不斷的鬥爭。”(《二心集》)這一段話在當時真能擲地作金石聲。

胡先生犧牲到現在已經60年了。如果他能活到現在,也不過八十七八歲,在今天還不算是太老,正是“餘霞尚滿天”的年齡,還是大有可為的。而我呢,在這一段極其漫長的時間內,經曆了極其曲折複雜的行程,天南海北,神州內外,高山大川,茫茫巨浸;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在“空前的十年”中,幾乎走到窮途。到了今天,我已由一個不到20歲的中學生變成了皤然一翁,心裏麵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但是胡先生的身影忽然又出現在眼前,我有點困惑。我真願意看到這個身影,同時卻又害怕看到這個身影,我真有點誠惶誠恐了。我又擔心,等到我這一輩人同這個世界告別以後,腦海中還能保留胡先生身影者,大概也就要完全徹底地從地球上消逝了。對某一些人來說,那將是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損失。在這裏,我又有點欣慰:看樣子,我還不會在短期中同地球“拜拜”。隻要我在一天,胡先生的身影就能保留一天。願這一顆流星的光芒盡可能長久地閃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