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2)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豈以“蕭蕭馬鳴,悠悠旆旌”為出處耶?用意別,則悲愉之景原不相貸,出語時偶然湊合耳。必求出處,宋人之陋也。其尤酸迂不通者,既於詩求出處,抑以詩為出處,考證事理。杜詩:“我欲相就沽鬥酒,恰有三百青銅錢。”遂據以為唐時酒價。崔國輔詩:“與沽一鬥酒,恰用十千錢。”就杜陵沽處販酒向崔國輔賣,豈不三十倍獲息錢耶?求出處者,其可笑類如此。

一部杜詩,為劉會孟堙塞者十之五,為《千家注》沉埋者十之七,為謝疊山、虞伯生汙蔑更無一字矣。開卷《龍門奉先寺詩》:“天闕象緯逼,雲臥衣裳冷。”盡人解一“臥”字不得,隻作人臥雲中,故於“闕”字生許多胡猜亂度。此等下字法,乃子美早年未醇處,從陰鑒、何遜來,向後脫卸乃盡,豈黃魯直所知耶?至“沙上鳧雛傍母眠”,誣為嘲誚楊貴妃、安祿山,則市井惡少造謠歌,誚鄰人閨閫惡習,施之君父,罪不容於死矣。

《小雅鶴鳴》之詩,全用比體,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創調也。要以俯仰物理而詠歎之,用見理隨物顯,唯人所感,皆可類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為隱語也。若他詩有所指斥,則皇父、尹氏、暴公,不憚直斥其名,曆數其慝;而且自顯其為家父,為寺人孟子,無所規避。詩教雖雲溫厚,然光昭之誌,無畏於天,無恤於人,揭日月而行,豈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態乎?《離騷》雖多引喻,而直言處亦無所諱。宋人騎兩頭馬,欲博忠直之名,又畏禍及,多作影子語巧相彈射,然以此受禍者不少,既示人以可疑之端,則雖無所誹誚,亦可加以羅織。觀蘇子瞻烏台詩案,其遠謫窮荒,誠自取之矣;而抑不能昂首舒吭以一鳴,三木加身,則曰“聖主如天萬物春”,可恥孰甚焉!近人多效此者,不知輕薄圓頭惡習,君子所不屑久矣。

近體,梁、陳已有,至杜審言而始葉於度。歌行,鮑、庾初製,至李太白而後極其致。蓋創作猶魚之初漾於洲渚,繼起者乃泳遊自恣,情舒而鱗鬐始展也。七言絕句,初盛唐既饒有之,稍以鄭重,故損其風神。至劉夢得而後宏放出於天然,於以揚扢性情,馺娑景物,無不宛爾成章,誠小詩之聖證矣。此體一以才情為主。言簡者最忌局促,局促則必有滯累;苟無滯累,又蕭索無餘。非有紅爐點雪之襟宇,則方欲馳騁,忽爾蹇躓;意在矜莊,隻成疲苶。以此求之,知率筆口占之難,倍於按律合轍也。夢得而後,唯天分高朗者能步其芳麗塵。白樂天、蘇子瞻皆有合作,近則湯義仍、徐文長、袁中郎往往能居勝地,無不以夢得為活譜。才與無才,情與無情,唯此體可以驗之。不能作五言古詩,不足入風雅之室;不能作七言絕句,直是不當作詩。區區近體中覓好對語,一四六幕客而已。

七言絕句,唯王江寧能無疵纇;儲光義、崔國輔其次者。至若“秦時明月漢時關”,句非不鏈,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詩起句,施之小詩,未免有頭重之病。若“水盡南天不見雲”、“永和三日蕩輕舟”、“囊無一物獻尊親”、“玉帳分弓射虜營”,皆所謂滯累,以有襯字故也。其免於滯累者,如“隻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則又疲苶無生氣,似欲匆匆結煞。

作詩但求好句,已落下乘。況絕句隻此數語,拆開作一俊語,豈複成詩?“百戰方夷項,三章且易秦。功歸蕭相國,氣盡戚夫人。”恰似一漢高帝謎子,擲開成四片,全不相關通。如此作詩,所謂“佛出世也救不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