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詩亦須識字。如思、應、教、令、吹、燒之類,有平仄二聲,音別則義亦異。若粘與押韻,於此鶻突,則荒謬止堪嗤笑。唐人不尋出處,不誇字學,而犯此者百無一二。宋人以博核見長,偏於此多誤。杜陵以酂侯“酂”字作“才何切”,平聲粘,緣《史》、《漢》注自有兩說,非不識字也。至廉頗音“婆”,相如音“湘”,則考據精切矣。蘇子瞻不知《軒轅彌明詩序》“長頭高結”,“結”字作“潔”音,稚子之所恥為,而孟浪若此!近見有和人韻者,以“葑菲”字音押,雖不足道,亦可為不學人永鑒。
唯孟浩然“氣蒸雲夢澤”,不知“雲土夢作乂”,“夢”本音蒙。“青陽逼歲除”不知“日月其除”,“除”本音住。浩然山人之雄長,時有秀句;而輕飄短味,不得與高、岑、王、儲齒。近世文征仲輕秀與相頡頏,而思致密贍,駸駸欲度其前。’
王子敬作一筆草書,遂欲跨右軍而上。字各有形埒,不相因仍,尚以一筆為妙境,何況詩文本相承遞耶?一時、一事、一意,約之止一兩句;長言永歎,以寫纏綿悱惻之情,詩本教也。《十九首》及“上山采蘼蕪”等篇,止以一筆入聖證。自潘嶽以淩雜之心,作蕪亂之調,而後元聲幾熄。唐以後間有能此者,多得之絕句耳。一意中但取一句,“鬆下問童子”是已。如“怪來妝閣閉”,又止半句,愈入化境。近世郭奎“多病文園渴未消”一絕,仿佛得之。劉伯溫、楊用修、湯易仍、徐文長有純淨者,亦無歇筆。至若晚唐餖湊,宋人支離,俱令生氣頓絕。“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醫家名為關格,死不治。
不能作景語,又何能作情語耶?古人絕唱句多景語,如“高台多悲風”、“蝴蝶飛南園”、“池塘生春草”、“亭皋木葉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以寫景之心理言情,則身心中獨喻之微,輕安拈出。謝太傳於《毛詩》取“訏謨定命,遠猷辰告”,以此八句如一串珠,將大臣經營國事之心曲,寫出次第,故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同一達情之妙。
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柳葉開時任好風”、“花覆千官淑景移”及“風正一帆懸”、“青靄入看無”,皆以小景傳大景之神。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張皇使大,反令落拓不親。宋人所喜,偏在此而不在彼。近唯文征仲《齋宿》等詩,能解此妙。
情語能以轉折為含蓄者,唯杜陵居勝,“清渭無情極,愁時獨向東”、“柔櫓輕鷗外,含淒覺汝賢”之類是也。此又與“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更進一格,益使風力遒上。
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若但於句求巧,則性情先為外蕩,生意索然矣。“鬆陵體”永墮小乘者,以無句不巧也。然皮、陸二子,差有興會,猶堪諷詠。若韓退之以險韻、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餖輳之巧,巧誠巧矣,而於心情興會,一無所涉,適可為酒令而已。黃魯直、米元章益墮此障中。近則王謔庵承其下遊,不恤才情,別尋蹊徑,良可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