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燎有輝”,鄉晨之景,莫妙於此。晨色漸明,赤光雜煙而靉靆,但以“有輝”二字寫之。唐人《除夕》詩“殿庭銀燭上熏天”之句,寫除夕之景,與此仿佛,而簡至不逮遠矣。“花迎劍佩”四字,差為曉色朦朧傳神;而又雲“星初落”,則痕跡露盡。益歎《三百篇》之不可及也!
蘇子瞻謂“桑之未落,其葉沃若”,體物之工,非“沃若”不足以言桑,非桑不足以當“沃若”,固也。然得物態,未得物理。“桃之夭夭,其葉蓁蓁”,“灼灼其華”,“有蕡其實”,乃窮物理。夭夭者,桃之稚者也。桃至拱把以上,則液流稚結,花不榮,葉不盛,實不蕃。小樹弱枝,婀娜妍茂為有加耳。
“子之不淑,雲如之何”,“胡然我念之,亦可懷也”,皆意藏篇中。杜子美“故國平居有所思”,上下七首,於此維係,其源出此。俗筆必於篇終結鎖,不然則迎頭便喝。
句絕而語不絕,韻變而意不變,此詩家必不容昧之幾。“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降者,玄鳥降也,句可絕而語未終也。“薄汙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意相承而韻移也。盡古今作者,未有不率繇乎此,不然,氣絕神散,如斷蛇剖瓜矣。近有吳中顧夢麟者,以帖括塾師之識說詩,遇轉則割裂,別立一意。不以詩解詩,而以學究之陋解詩,令古人雅度微言,不相比附。陋子學詩,其弊必至於此。
知“池塘生春草”、“蝴蝶飛南園”之妙,則知“楊柳依依”、“零雨其濛”之聖於詩;司空表聖所謂“規以象外,得之園中”者也。
“賜名大國虢與秦”,與“美孟薑矣”、“美孟弋矣”、“美孟庸矣”一轍,古有不諱之言也,乃《國風》之怨而誹,直而絞者也。夫子存而弗刪,以見衛之政散民離,人誣其上;而子美以得“詩史”之譽。夫詩之不可以史為,若口與目之不相為代也,久矣。《魯頌》,魯風也;《商頌》,宋風也:以其用天子之禮樂,故仍其名曰“頌”。其郊禘之升歌也,乃文之無慚,侈心形焉。“鼓咽咽,醉言歸,於胥樂兮。”與《鐃吹》、《白紵》同其管急弦繁之度,雜霸之風也。鮑昭、李白、曹鄴以之。
“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語似排偶,而下三語與上一語相匹。李白“劍閣重開蜀北門,上皇車馬若雲屯。少帝長安開紫極,雙懸日月照乾坤。”竊取此法而逆用之。蓋從無截然四方八段之風雅也。
謝靈運一意回旋往複,以盡思理,吟之使人卞躁之意消。《小宛》抑不僅此,情相若,理尤居勝也。王敬美謂:“詩有妙悟,非關理也。”非理抑將何悟?
用複字者,亦形容之意,“河水洋洋”一章是也。“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顧用之以駘宕。善學詩者,何必有所規畫以取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