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春節晚會我又見了朱阿姨,她穿一身“天女散花”的衣裳在台上東倒西歪地唱“貴妃醉酒”。那一段戲文我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最後一次見朱阿姨,我在大門口看批鬥會。臨時搭的舞台太小,給批鬥的人隻好輪流上去。我就想看看朱阿姨戴高帽的模樣,拚命往蹲在那裏等著上台的一大片高帽子那邊擠。一個男小將推我一把:“擠什麼,你?”
我還擠。看見一隊高帽子下台了,另一隊高帽子上台去,就是看不見朱阿姨在哪裏。人戴了這種白紙紮的高帽子怎麼都一模一樣了?
男小將一隻大手過來,提起我的棉衣後背,像我們逮蜻蜒那樣。我四隻腳懸起,使勁地亂刨空氣。
“就你搗亂!小反革命!”
我被提起來這一下,可算看見朱阿姨了!她在一頂高帽子下拽出一蓬劉海兒,兩隻手都給墨塗得漆黑。她一隻黑手擱在夾肢窩下,另一隻黑手蹺在空中,夾一根煙。
“我肏你媽!”我對男小將喊起來。
朱阿姨一下抬頭,找到了我這條粗大的嗓門兒。
男小將把我一扔,說:“再罵!”
“我肏你奶奶!”我邊罵邊得意地朝朱阿姨瞅,讓她瞧瞧我出息了多少。
朱阿姨先傻一會兒,忽然笑起來。用那隻塗黑的手捂著嘴,咯咯咯地笑。
大概就是那次笑壞了。從此以後批鬥朱阿姨就單獨批了,高帽子也加了高度,脖子上還掛著一串破鞋子。全國的著名女演員挨鬥都要掛破鞋。大家說:“不做破鞋怎麼做女演員啊?”朱阿姨對再高的帽子都沒意見,就是不要掛破鞋,每次都哭啊鬧地給人從大門拖出去。每次朱阿姨給拖出去的時候,韋誌遠都從板凳上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站在凳子一邊,就像給朱阿姨讓座一樣。50歲的朱阿姨像個賴學女孩,屁股向後扯,身子又給人扯到前麵。韋誌遠就那樣站著,不知該幫誰。
朱阿姨出事是在昨天晚上,是她的廣東保姆講出來的。廣東保姆費了許多力氣才讓大家聽懂,朱依錦“食了毒藥”。朱阿姨一天到晚換保姆,一聽保姆告訴她鄰居家的醜事,她就把保姆辭掉。最後她到廣東找回一個保姆,大家再想聽她講朱阿姨的事也沒法子聽懂了。革命小將對廣東保姆說過許多次:“你解放了,可以回老家了!”廣東保姆好好地謝了他們說:“那你給我買火車票吧?”保姆不要“解放”,一直陪著朱阿姨。連朱阿姨自己的孩子都同她劃清界線,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什麼毒藥?”大家打聽。
“安——眠——藥!”保姆說,“一——百——粒!”
“哎喲!”有人說,“那要吃半天吧?”
保姆洗臉一樣抹一把鼻涕眼淚說:“反正不演戲了,有一個晚上,慢慢食啦。”
朱阿姨家的門給封了,保姆也就被強行解放了。她拎著包袱,從韋誌遠腳邊,邁著逃荒的步子從這個大門走出去了。
我到醫院看朱阿姨的時候,是晚上六點。醫院在開晚餐,滿樓都是搪瓷盆子的聲音。我不知朱阿姨的床號,隻好一層樓一層樓地找。問護士,護士反問我:“什麼病?”我說:“沒病,是自殺。”護士說:“我們醫院沒有自殺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