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子抽凳子了?”
姥爺不答我,換了個語氣,帶一點微笑地說:“我都不知道那個電影叫什麼名字。回去還有三十多裏地要走,不能老趴在地上歇著,清場子的人掃得我一身灰塵,香煙頭、瓜籽殼都要把我埋了。我想爬也爬不起來,渾身肉疼,像皮給人剝了,一動就冷嗖嗖地疼。那個痛讓我忘了跌碎幾顆牙。我等會兒告訴你這個痛是哪來的,先講那些清場子的人怎麼把我拖到外麵,說快把這老頭抬衛生所吧,說不定還救得活;也有的說,還值當抬嗎?先放在這裏看看,差不多了就叫三中隊來認屍首。我衣服上的號碼上有大隊中隊的編號。三中隊一來人我就完了,我是偷跑出來的,逮著會給我加刑。我這刑還能往哪加?一加就是死了。
“等他們一轉身,我就忍著疼爬起來。還好,嘴上的血不流了,凍住了。從場部回我們隊是迎風。那風是滿頭滿臉地砍,滿嘴地鑽——沒牙了嘛。我怎麼也要在天亮前回到隊裏,趕上早晨六點的點名,不然也當逃跑論處。我看到我們隊那片土坯房的時候,天泛白了。也不曉得我怎麼就倒在雪裏頭。後來我們那些人說,他們從我的棉襖棉褲裏剝出個血人。我們犯人都沒有內衣內褲,六七斤重的粗布棉衣裏都是光身子。布料是回收的舊棉花織的,又粗又硬,跟油毛氈差不多,加上棉花也是‘廢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輪回了多少次,早沒彈性了。據說裏麵還摻了碎紙渣,全靠分量擋寒。那東西能穿著走六七十裏地嗎?給汗濕,又結冰;人走一步,它就跟銼刀一樣在皮肉上銼一銼,一身還不都給它銼爛完了。我醒了,看看身上——俗語說‘不死蛻層皮’,那是真的,一塊好皮都沒了……”
姥爺忽然不說了。我們已到了家門口,媽伸個頭在樓梯口,見我們便說:“我這就要出去找警察報案,我家丟了兩個人!”她從姥爺手裏抽過報就走。媽眼下在電影中演的角色越來越次要,也越演越無聲息。不經常地,晚報會有一兩行字提醒一下人們:她尚活著,尚演著。這是她讀晚報的目的。她也要向自己證實一下:人們尚記著她曾經的美麗,人們尚諒解已不再美麗的她。媽有成大角兒的本錢,卻不知怎麼就錯過了一生。她一向認為主要得歸罪姥爺:因為他做了30年的******,她從來都沒有得到重用。連姥爺自己都不知道他這麼個疏遠政治的人怎麼會成個如此重要的******,值得槍斃,值得關押30年,值得特赦,總之,值得許許多多的人為他麻煩。在那個政治背景家庭出身左右個人命運的時代,媽的推斷或許有道理。我從來沒有聽過媽叫姥爺“爸爸”。她實在無法把她一生不幸運的根源叫做“爸爸”。我們家的每一個人都希望過:不要有這樣一個姥爺。沒有這樣一個姥爺,我們的日子會合理些。
姥爺在哇哇亂響的電視機前睡著了。我把媽拉到客廳門口,小聲跟她講了姥爺剛講給我聽的那事。媽想了一會兒說:“那他肯定看錯了。那個電影裏我的戲不到五分鍾。他看見的是女主角。我本來該演女主角的,要不是……”
她嗓音開始爬音階,我嫌惡地製止了她。我說:“行了!”
媽安靜地看著姥爺撞南牆一般的睡姿。
我狠狠地要求媽,不準她把實話講給姥爺。讓老人到死時仍保持這誤會,讓他認為他曾為女兒做過一個壯舉。“其實那部電影上是不是你,他看見的是不是你,都無所謂!”我說。
姥爺在八九年被徹底平反了,被恢複了名譽。他這下可真成了個無名無分的人。不然罪名也可以算個名分吧。如果他回江蘇老家,可以每月領37元的養老金。不過,媽考慮姥爺在這個家還是頂用的,就沒送他回去。我們家的日子就那樣往下過,媽照樣發牢騷,她有積了三十餘年對姥爺的牢騷。姥爺照樣要搜刮家裏的錢,去看電影。隻有我在喚“姥爺”時,心裏多了一分真切。我靜靜地設想:姥爺去看電影中扮演次要角色的媽媽,因為媽在銀幕上是和悅的、是真實的,姥爺能從銀幕上的媽的笑容裏,看見八九歲的她——他最後鎖進眼簾和心腑的女兒形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