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老囚2(2 / 3)

“我才曉得他在詐我。他根本沒看見我,也並不確定有我這個人存在。不是光我們怕他們,他們也一樣怕我們,比例上是他們一人要對付我們幾十個。我們要真作起對來,他們也得費些勁。他又瞎喊幾聲,就閉了手電。我往前爬幾步,發現他也藏起來了。他不想讓我在暗處,他在明處。我必須找到他的方位才能決定我下一步怎麼走。風硬起來,我汗濕的棉襖結冰了,跟個鐵皮筒一樣箍在身上。我差不多要凍死的時候,聽見一聲劃火柴的聲音。他把火光遮得再嚴我還是把他的方位認準了。他不曉得我離他那麼近。我聞得到他紙煙的味道了。他坐在那裏,在一團駱駝刺後麵,頭縮在大衣毛領子裏,皮帽子的護耳包得緊緊的。他每隔一兩分鍾就站起來往左邊去幾步,再往右邊走幾步。我一腦子就是你媽跳橡皮筋的樣子,我不甘心啊。我要知道她長大是什麼樣。王管教和那麼多不相幹的人都見了她,我這個生身父親就沒有見她的權利?

“我算著那個兵的行動規律,然後撐起身子,慢慢站起,全身已經凍得很遲鈍了。我必須在他向右走的時候從他左邊穿過去。”

這時我發現姥爺和我都停下腳步,相互瞪著眼,似乎誰也不認識誰。我一聲不吭,呼吸也壓得很緊,生怕驚動姥爺故事中那個哨兵。

“我一步都沒算錯:他轉過身的時候,我已經在他的另一邊了。他抱著步槍朝我的方向看著,我也看著他。他忽然向公路跑去,好像我這個隱形人把他唬跑了。”

“出了警戒圈,我也不指望搭車了,就順著公路旁的防風林帶小跑。時間不早了,我怕連電影尾巴都趕不上,跑得棉襖棉褲上的冰又化了,周身直冒白汽。這就看見場部的燈了。”

姥爺一揚手,我們前麵是收發室的燈光。姥爺喘得不輕。80歲的姥爺了。

“看上電影了?”我說。

“我進禮堂的時候,電影還有十分鍾就結束了。場子裏擠滿了人。沒座位的人站著,擋了坐在長凳子上的人。後麵的人幹脆都不坐了,全站到凳子上。有的人爬得比放映機窗口還高,銀幕上盡是人影子。我沒地方爬,四周都是人牆。有個十多歲的男孩站在兩個摞在一塊的凳子上。我對他說:‘你肯讓我站上去看一眼嗎?’他先不理我,後來看見我手上有張兩塊錢的鈔票,馬上跳下來。那年頭兩塊錢大得很啊,我們一個月才發五角錢買衛生用品、買煙。

“我站到兩個凳子上麵,動一動就會跌下來。我個子大,比人都高一頭。電影上的人是男的,過幾分鍾,還沒女的出來。我腦子急得“嗡嗡”響,什麼都聽不見,隻曉得那個男孩子在下麵拽我褲腳,越拽越狠。這時電影上出來個女的,大眼、尖下頦,跟小時候的你媽一個樣。十幾年沒見了,怎麼看怎麼熟悉!那個男孩子在下麵扯我褲腿,捶我腳指頭腳孤拐,我也顧不上理他,已經一臉都是眼淚了。我嗚嗚地哭啊,淚水把眼弄得什麼也看不清了。我什麼都看不清了,就用兩個手滿臉地揩眼淚。十幾年沒見過的女兒。”

路燈下,我見姥爺的臉硬硬的,並不太感傷。但我確定他在走進燈光之前偷偷把眼淚抹去了。

“我那樣“嗚嗚”地哭把那男孩子唬壞了——他肯定沒見過老頭像我這樣不知害臊,號出那種聲音來。他讓我安安生生站在那兩個凳子頂上,哭了好一會兒。他就讓我站在那上麵嗚嗚地哭。我不曉得哭了有多久,也不曉得人都在散場了。從我身邊走的人都像看耍把戲一樣看我,看這個老頭穿一身囚犯的老粗布號衣,跟猴子似的爬那麼高,爬那麼高去“嗚嗚”地號。人都走光了我還不曉得,就知道自己一下子砸在水泥地上,直挺挺從那麼高就砸下來了,嘴和臉跟身子一塊著地,一嘴的血,一嘴的碎牙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