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就回去傳話了。幾分鍾又跑回來,告訴我:‘我爸對著我耳朵說的!他說他批準你去看你女兒,他會跟大門崗的哨兵打招呼。我爸還說,你不能跟別人講是他批準的。’我問她還有別的話沒有,她想了想又說:‘他還說你在早晨五點之前要回來,不然他就不管了。’
“我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我打算早上一過早點名就走,三十多公裏踩著大雪,也要走一天。十點鍾我就上路了。到了大門崗跟前,我正要走過去,崗樓上的哨兵一下就把槍對著我,叫我不準動。我說:‘我是三隊的老賀!’哨兵喊:‘你動一動我就打死你!’我趕緊把兩個手舉到頭上,又說:‘三隊幹部批準我出去的!我姓賀!’
“那哨兵說:‘滾回去!管你老賀老幾的!’
“我心想王管教受了那麼重的賄,不該誆我吧?我一再跟哨兵說我是‘三隊老賀’,哨兵一再叫我‘滾回去’。王管教就真誆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小丫頭耍了我,自己要了那支筆,根本就是自作主張把我處理了。要是我真那樣直衝衝走出去,現在已經挨了槍子了。
“我隻好回去,想去找王管教,看岔子出在哪個關節上了。我還不敢確定王管教有那麼壞的人品。怎麼也找不到王管教。我不能等啊,一等就錯過那最後一場電影了。急死了,急得連餓都不曉得了,人都要燒著了一樣。”
弟弟晃蕩到廚房門口,把自己在門框上靠穩,不動了。他想知道是什麼讓我和姥爺突然間這麼合得來。姥爺卻不吱聲了,掏出香煙,點上,一看就是話還長的樣子。他一口一口地吸煙,吸得兩個凹蕩的腮幫子越發凹蕩。粗劣疏鬆的煙草沾了他一嘴,他不停地以舌頭去尋摸煙草渣子。這唇舌運動使他本來就太鬆的假牙托子發出不可思議的響動:它從牙床上被掀起,又落回牙床,“狐啦咯、唄啦嗒”。弟弟終於受不了了,說:“喲!姥爺,您怎麼滿嘴直跑木拖板兒啊?”
姥爺不理他,“木拖鞋”更是跑得起勁。弟弟做了個驚恐而惡心的表情,走了。姥爺的牙全落在勞改營了,假牙顯然配得太馬虎。
弟弟走後,我催姥爺往下講。
“我想了兩小時,午飯後我把羅橋找來。十六歲的一個男孩子,都說他腦筋不太當家。他十五歲把他媽給打死了,判了死刑,要等他滿十八歲才能槍斃。他誰都不怕,常常說他,十八歲前再殺多少人都得等他滿十八歲才能跟他結賬。我把那瓶進口止疼片給他,問他肯不肯幫我忙。他對著太陽光舉著那個洋人造的茶色玻璃小瓶,把它晃過來晃過去數裏麵的藥片。他知道一片止疼藥能換一個饅頭。那裏頭天天都有人犯牙痛,他隻要拿一片藥出來,那人就肯把晚飯的那個饃換給他。疼得命都不想要,羅橋要他什麼他都肯給。我把事情跟羅橋前後一說,他答應下來。
“下午三點,西北風緊了。羅橋不知從哪裏弄到一小碗青稞粒,把它炒了,跑到崗樓下去吃。哨兵在兩層樓高的崗樓上凍得要哭了,看見羅橋吃熱呼呼的炒青稞羨慕得罵娘,讓羅橋請他吃兩口。羅橋爬到崗樓上,跟哨兵又打又鬧地搶吃青稞。那裏頭的人,管教也好,當兵的也好,都不防備羅橋。有的兵上廁所忘了帶草紙都會叫羅橋去取紙。有些兵怕站夜崗凍死,也讓羅橋頂過崗。羅橋也不想跑,要想跑他一百回也跑了。
“趁哨兵和羅橋耍鬧,我不緊不慢走出了崗樓下的大門。走得慌頭慌腦就是混得過哨兵,其他人也會懷疑。
“大門外是一大片開闊地,寸草不生,生了草都燒掉,這樣有隻老鼠跑過都逃不出哨兵的眼。那片地起碼有一平方裏,哨兵這時要對準我開槍他打起來才舒服,一點障礙都沒有。”
我插嘴:“一裏路就是跑也要好幾分鍾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