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老囚2(1 / 3)

“敢跑?一跑你就講不清了,”姥爺說,“一跑肯定槍子先喊住你!”他長而狠地吸一口煙。姥爺吸煙總是很饞的樣子。“看著就要走出那塊地進向日葵田了。一進那裏就好得多。砍下的葵花杆子給捆成一人多粗的垛子,一垛一垛豎在那裏。要是哨兵不開口槍先開,那些葵花杆子能障礙一下槍子。還差一二百步,崗樓上出來一聲:‘站住!’我裝不知他在喊誰,還直往前走。哨兵又喊:‘你站不站住?’我聽見槍保險給打開了。我什麼都聽得見,連羅橋吸鼻涕都聽得見。我站下來,轉回頭,還是不緊不慢,我說:‘你叫我?’哨兵說:‘你回來!’他槍口正對我眉心,我腦門子脹得慌。哨兵喊:‘想逃跑啊?’我不搭腔,轉身就往葵花田走。我都不曉得自己怎麼有那麼大膽子,一下子不會害怕了,什麼都不怕了。我就去看一下我女兒,回頭他們怎麼懲治我都隨他們。哨兵嗓子都喊碎了:“我開槍啦!”槍還真開了,打得我腳邊的雪直開花,竄煙子。我還是那個步子,坦坦蕩蕩地走。打死就打死,我就不再受凍受餓了,也止住我牙疼了。

“槍聲把警衛兵都召來了。不少犯人也擠在大門裏頭,看看誰給斃掉了,今晚省出個饃來。我還是走我的。現在是十幾條槍在我脊梁上比畫,十幾顆槍子隨時會把我釘到地上。我反正就是想看看我女兒,我就一個女兒。真給他們斃掉我也就不必想女兒想這麼苦了。

“這時候我聽見王管教的嗓音,喊他們不要開槍。說:‘你姥姥的那個樣子像逃跑的?’他又喊我:‘賀智渠你姥姥的,站好了給他們看看,你那三根老絲瓜筋挑個頭逃不逃得動!’我轉過身子,臉迎槍口。我看見王管教的小個子躥個老高,要那些槍放下。他對我說:‘賀智渠你這十幾年的一幹一稀白吃了——招呼也不給門崗一個!’他轉向警衛兵說:‘就派他去趟中隊,我派的!’我看他直朝我揮手,就幾步跨進了葵花田。那些兵都還沒回過神來,在那裏呆瞪眼。王管教還得慢慢幫我開脫。他肯定把那支金筆拿給內行看過——犯人裏頭什麼專家都有,那人估的價肯定超出他那點兒小貪圖了。再說他也不願意他管轄內的人口挨槍,賬多少要算到他頭上。”

我說:“他還不算太王八蛋。”

姥爺說:“就算好人啦。那種人,報德報怨都快。”

媽在客廳喊:“餘曉浩!”

弟弟在自己臥室回喊:“幹嗎?”

“我叫個人都叫不動!”媽在原地嚷道:“餘水寬,叫你兒子!”

“餘曉浩!”爸的聲音出動了,人卻仍在他自己書房。弟弟不出聲,爸又朝我出動:“餘曉穗!餘曉穗我命令你去一趟收發室,拿今天的晚報!”

我一動不動,眼一閉,以同樣的腔調和音量喊:“餘曉浩我命令你去取晚報!”

弟弟有響動了,他用足趾把門撩個縫,喊道:“姥爺!姥爺我派你去趟收發室把晚報拿回來!”

姥爺跟沒聽見一樣,倚著洗碗池,手指頭夾著一股藍煙——煙屁股總短得看不見。他在監獄裏成就的吸煙本領可以把一根煙吸到徹頭徹尾地灰飛煙滅。

“姥爺,派你去拿晚報!”弟弟又嚷。

姥爺仍不理會,慢慢從衣架上取下棉衣。這是我們家一個正常現象,誰都差不動的時候,姥爺總可以差。我跟姥爺走到門外。寒意帶一股辛辣。我問姥爺後來怎樣了。

“我就上路了唄。”姥爺說著吸一下被寒冷刺痛的鼻子,“三十多公裏。我走到一半棉襖裏子給汗濕透了。二月天短,五點多就黑下來。廠部我頂多去過三回,隻記得在東南方向,路上要過個小鎮,有時能在那找到車搭。小鎮才十幾家人,多半是勞改釋放了的人,懂得怎樣掙勞改犯的錢。多數都是前門開煙草酒店,後門開飯鋪,要不就是旅店,也有兩家百貨店。我進鎮子的時候,看見一輛軍用大卡車占了鎮子大半個地盤。我趕緊進了鎮口第一家店。店主人一看見我的粗布灰棉衣上的號碼就說:‘你怎麼敢到這裏來?沒看見鎮子戒嚴了?’我問為什麼戒嚴,他愣住了。

瞪著我一會兒才說:‘跑了個人!昨天跑的!’我又問是哪個大隊的。他還瞪著我,半天才說:‘噢,不是你啊?’他把我當逃跑的那人了。這鎮上的人許多是明著幫政府,暗著幫勞改犯。我不敢再進鎮子,就從一片荒地往場部去。還好,雪把天色照亮了。繞過小鎮,我還得回到公路上,還指望搭上一輛車。那片荒地栽了不少防風沙的樹。剛要出林子,我看見有煙頭火星子在前頭閃。繞那麼大彎子還沒繞出戒嚴圈子。對方也聽到了我這邊的響動,手電筒一下就照過來。我趕緊蹲下去。電筒光柱子就在我頭上晃,我一點一點趴下去,肚皮貼地。那邊叫:‘看見你了!還往哪兒躲!’我心跳得打鼓一樣,想把自己交出去拉倒了。那人又喊,‘還往哪兒跑?我打死你!’手電一下子晃到別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