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老人魚4(3 / 3)

穗子更惱子,筷子壓住外公的碗,不準老頭再動。

外公說:穗子,你以後大起來,打隻麻雀,外公也吃腿,好吧?他看看外孫女被勸住了,便笑迷迷地將那隻雞腿夾回穗子碗裏。

在穗子爸媽看,老頭和女孩這場打鬧,隻證明他們的原始、土氣、愚昧,以及那蠢裏蠢氣的親密之情。再有,就是窮氣。拿吃來寄托和表現情誼,就證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時證明吃的匱乏。

外公的確沒有表現太多的對於穗子的不舍,所有不舍,就是個吃。他在春天買到的那批魚,現在全以線繩吊在屋簷下,盡管生了蛆蟲,但外公說那是好蛆蟲,是魚肉養出來的,刷洗掉,魚肉還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魚洗淨後,塞進穗子媽的大旅行包。穗子媽直跺腳說: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說:我給你了嗎?我給穗子的。

穗子媽對穗子說:你說,外公你留著魚吃吧。

穗子尚未及開口,外公說:外公有的吃。穗子走了,一條魚就是沒有刺,淨是肉,外公一個人吃,有什麼吃頭。

穗子媽歎口氣說:你看你把她慣的!

外公說:我還能活幾天慣她呀?再說她這回走了,我也看不見,護不住了。她就是去挨高跟皮鞋踢,我也看不見了。

母親說:什麼高跟鞋?誰還有高跟皮鞋?

外公說:沒高跟鞋,穗子就挨解放球鞋踢。挨什麼我反正眼不見為淨。

他把最後一條鹹幹魚塞進包內。那是一種奇怪的魚,穗子長到此時第一次見到,它們沒有鱗,大大的眼睛占據半個臉,有個鼻尖和下撇的嘴唇。這使它們看去像長了人麵、長了壞脾氣、好心眼的老人之麵。

在和外公分開的那些日子,穗子非常意外地發現,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爾想到,她就想到外公披掛一堆不相幹的金屬徽章,一拍胸脯拍得“叮當”作響,一想到這個形象,她就緊張、懊悔。假如外公不那麼徹底的文盲,他就不會那樣愚弄人和他自己。穗子緊張是為了外公,他險些就隱藏下來了,少拋頭露麵一些,外公或許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人們也就不會太拿他當真,去翻他的老底。這時想起來,那些大大小小的偽勳章讓少年的穗子無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團表格的親屬欄中,想了想,又將他塗掉。

後來,穗子每隔一段時間都需要填此類表格,她從來不再把外公填進去。

她回到那個城市,聽人說起外公,他想恢複殘廢津貼,標著有關或無關的人吵鬧,說他的外孫女穗子是個了得人物,不信去打聽打聽,她就在某大首長手下,跟某大首長一打招呼,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就得拉出去斃掉,她對所有不給他報銷醫藥費、扣發他薪水、請他吃閉門羹的人都說:你連穗子都不曉得?打聽打聽去!天下她就我一個親骨肉。她一尺三寸長就跟了我,我把她養大的!老人最後給攆到一間舊房裏,房漏得厲害,他打上門去鬧,人家說再鬧銬起來。他說:敢!我外孫女是哪個,你打聽打聽,她跟某大首長熟得很,首長有次微服私訪,看見一個軍官坐三輪,解放軍軍官坐三輪,軍法不容,叫他下來,他不認得穿便衣的首長不下,首長抬手就給他一槍,斃啦!我穗子就跟在這個首長手下……

穗子聽說老人病了,本想在那次探親中看看他。聽了這些話,拉倒了。

老人的病重起來,得的據說是骨癌。一次穗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別人以外公口氣寫的,上麵稱“小穗子我的伢”。信的主要內容是請求穗子寄些錢給他。他說病不礙大事,就是疼得不輕,夜裏一疼疼到明。有種進口止疼藥,說是一吃就靈,若穗子手頭寬裕,寄些錢,好去托人買這種藥。

當時穗子沒什麼錢。她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零嘴也戒掉了。她隻在信封裏夾了兩張十元票。不多久,聽母親說,外公故去了。老人沒有一個親人,他的親屬欄隻填了一個人名字,當然是穗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