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瞪著母親。她感覺眼淚癢而熱,在眼底爬動。
母親說:這有什麼?媽媽不是批評你,是說老頭兒不該這樣對你。你又不是小貓小狗,給點吃的就玩把戲。
可是我沒說!穗子哽噎起來。
我明明聽到的。小孩子不要動不動就耍賴!
穗子想到她半歲時挨了母親那兩腳。她此刻完全能理解母親,她也認為自己非常討厭,就欠踢。穗子猛烈地抽泣。
母親說:不是穗子自己想說,是老頭兒教你說的,對吧?
……嗯。
母親拿出香噴噴的手帕,手很重、動作很嫌棄地為穗子擦淚。穗子臉蛋上的皮肉不斷給扯老遠,再彈回。外公的確不及母親、父親高雅,這認識讓穗子心碎。外公用體溫為她焐被窩,外公背著她去上學,不時往路麵上吐口唾沫,這些理虧的實情都讓穗子痛心,為外公失去穗子的合理性而痛心。就在這個時候,母親明確告訴穗子,外公是一個外人。
當然,母親最具說服力的理由是外公的曆史疑案以及偽功勳章。母親也掌握了穗子與朋友們偷盜竹筍的風波,穗子媽不再嫌棄女兒,而是對女兒惡心了。當母親把後兩者擺在父親和穗子麵前,作為結論性證據時,穗子啞口無言。
她答應了父母的要求。這要求很簡單,就是親口對外公說:外公,我想去和爸媽一塊生活。但穗子媽和穗子爸沒料到,穗子臨場叛變。下麵的一個星期裏,無論父母給她怎樣的眼風,怎麼以耳語催促她,她都裝傻,頑固地沉默。
外公這天傍晚摘下後院的絲瓜,又掏出鹹蛋,剪下幾截鹹魚,放在米飯上蒸。這樣的晚餐在一九六九年夏天是豐盛的。穗子媽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腳,穗子的腳一躲再躲,外公卻開口了。外公說你們夫妻倆的心思我有數,我知道你們良心喂了狗,不過我都原諒。現在哪裏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隨屎拉出去了。
穗子爸媽臉紅一陣、白一陣。
外公把鹹蛋黃揀到穗子碗裏,自己吃鹹蛋白,穗子媽說:光吃蛋黃,還得了?
外公說:那是她福分。你要想吃,我還沒得給你吃呢。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個你走了,一個蛋就是沒蛋白,淨蛋黃,外公吃了,有什麼口味?
穗子聽到此處,明白外公從頭到尾全清楚。
以後的幾天,穗子媽開始忙。媽忙著給穗子辦轉學手續、翻曬冬衣、打理行李。穗子堅持不帶棉祆,說棉祆全小了,穿不下了。然後她悄悄指著那些棉祆對外公說: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沒帶走,我還要回來的。
老頭想點頭,但他頭頸的殘疾讓他搖頭搖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懸起的竹籃。有貨不多了,有半條雲片糕,裏麵的果仁全哈了,還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黴了和蟲蛀的。最後的就是西瓜籽了。外公一夏天收集了至少五斤西瓜籽,洗淨風幹,又加了五香和鹽炒製,再用濕沙去摻,讓瓜籽回潮,嗑起來不會碎成渣子。外公篩去沙,穗子把瓜子裝進一隻隻報紙糊成的口袋。祖孫倆無言無語地配合,穗子父母看見,趕緊避開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嫉。
外公把地上的沙掃成一堆,穗子拿隻簸箕來,撮了沙子。穗子蹲在地上,扭臉看著外公長長的白眉毛幾乎蓋住眼睛。穗子說:外公你坐過火車嗎?
外公說還沒有,外公是土包子啊。
穗子說:坐火車比坐汽車快。坐火車,三個鍾頭就夠了。
外公說:才三個鍾頭。他不問“夠”什麼了,因為他懂穗子指的是什麼,坐三小時火車就可以讓祖孫二人團圓了。
在穗子跟她的父母離去前一天,外公殺掉了最後兩隻母雞。外公把雞盛在一個大瓦盆裏,端到餐桌上就動手扳雞腿。穗子媽一看就急了,說:唉呀,你這是幹什麼嗎?
你放心,外公說,我不會給你吃。他並不看穗子媽,把扳下的雞腿捺在穗子米飯中。穗子拔出雞腿,杵進外公碗裏。一老一少打架了,雞腿在空中來來往往。穗子惱了,瞪著外公。外公卻微微一笑說:以後外公天天吃雞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