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陣熱鬧,於蓮舫朝外看,隻見任大偉提著沉重的箱子引著龔曉默和洋媳婦珍妮進院來了。龔曉默穿著藍呢大衣,他媳婦則著了一件工作服似的牛仔外套,灰一塊,白一塊,像是剛刷完房。龔曉初和任楠由東廂房迎出來,簇擁著把兩個人接進正屋去了。
龔老爺子閉著眼在逍遙椅上一搖一搖地聽《四郎探母》,正聽到鐵鏡公主唱“他思家鄉想骨肉不得團圓”時,一夥人裹著冷氣旋風一樣旋進來了,龔曉默一聲“爸”,唬了龔矩臣一跳,趕看清真是兒子時激動得怎麼也站不起來了。龔曉默說,爸您坐著別動,我和珍妮又不是外人,說著把珍妮推到老爺子跟前介紹說,這就是珍妮·德裏斯。珍妮大大方方地俯下身,抱著龔矩臣雙肩,在他滿是老年斑的臉上親親熱熱地挨了一下,隻這一下,使龔矩臣的腦袋嗡的一聲,差點背過氣去,定過神兒來心內埋怨,兒媳婦這樣舉動未免唐突,太不合中國禮法。
惠生老太太正在廚房指導小保姆做柴把鴨子。柴把鴨子是龔家的傳統菜,做一隻鴨子足足要用兩天時間,柴把鴨子隻有大年除夕才在龔家飯桌上出現一次。每回做柴把鴨子都是惠生老太太親自去市場選購,挑選中肥北京填鴨,殺宰晾幹後剁去膀爪,用作料醃漬一宿後,由小缸裏取出,蒸小半日,剔去骨頭,切成細條,再用冬筍、冬菇、苔菜、火腿相佐,與鴨條捆紮一起,放入深盤中,加作料又蒸半日,直到飯桌擺開,鴨子才能起鍋。聽到上房的響動,惠生老太太趕緊向小保姆交代了幾句,解下圍裙,用手攏攏頭發,朝北屋走來。
惠生老太太一推門,首先看到的是兒媳背影,身材很苗條,穿了一雙白旅遊鞋,腦後紮了個馬尾巴,黃色的頭發一甩一甩的,跟孫女珠珠沒什麼兩樣。這一切給愛挑眼的老太太感覺是太隨便了點,怎麼說也是第一次進龔家門,就這種打扮足見不懂規矩,她的媽也不知是怎麼教育她的。當初她進龔家大門時是穿了海水江牙的大紅衣裙,坐了四抬大轎吹吹打打進來的,就是離了婚的於蓮舫,初進這家時也是打扮得齊齊整整,讓兒子用“上海”汽車接來的。正想著,兒媳轉過身來,見到惠生老太太,又是擁抱親吻一番。惠生老太太感到臉頰被對方弄得濕漉漉的,但又不好當著人擦拭,心裏覺著很別扭。再看媳婦,到底與國人不同,眼珠綠得發藍,皮膚白皙得能看見小血管,直讓人懷疑到底是不是真人,老太太想,指望著這樣的媳婦,龔家不知會收獲一個什麼樣的孫子。所幸珍妮會講中國話,說得挺利落也能將意思表達清楚,這多少縮短了由於長相差異而帶來的隔閡。曉初夫婦忙著幫哥哥、嫂子安置行李,打熱水,讓他們洗臉。珍妮看著那盆冒著熱氣的水問,為什麼要洗臉,這是中國的風俗嗎?曉默趕緊解釋說,老北京風沙大,出趟門回來不擦把臉就是一臉灰,所以進門都先洗臉,來了遠道客人也讓洗臉。珍妮就問,現在呢?現在北京也是一臉灰?曉初說,這是習慣,不洗也可以。珍妮說她不洗,任大偉就把水端出去了。惠生老太太有些不悅,覺著這媳婦是個半生,不懂情理。大夥都坐下喝茶,說話,珍妮坐在太師椅上左看右看,任大偉悄悄過去對她說,這把上首的太師椅不是小輩人坐的,老家兒在,他們隻能坐旁邊的木椅子。珍妮唔了一聲,趕快站起來。老爺子說,沒那麼些舊禮兒了,不必講究那些,在家裏不要把人弄得太拘謹了。老太太對珍妮說,龔家是世家,規矩多,或許她慢慢兒就習慣了。珍妮說她會注意的。珍妮和曉默給大夥送由美國帶來的禮物,多是頭巾,巧克力什麼的,給老爺子和任大偉一人一瓶威士忌。曉默從箱子裏拉出一隻絨絨的玩具狗,準備給女兒珠珠時,才發現珠珠始終就沒在房裏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