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話有母親的道理,在父親的遺體告別式上,穿戴齊整的父親,儼然是社會名流的“革命”打扮,一身中山裝氣派而莊重,那是父親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的一貫裝束,是解放後父親的形象。至於那個包袱,在父親入殮之時被我悄悄地擱在了父親腳下。我知道,這個小小的細節除了我的母親以外,在場的我的幾個哥哥都看到了,大家都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狀態,他們都是過來的人,他們對這樣的事情能夠給予充分的理解和寬容。
到底是金家的爺們兒。
與六兒相關的線索由於父親的死而斬斷,從今往後,再沒有理由來往了。“文革”的時候,我們聽說六兒當了造反派,是的,他根正苗紅的無產階級出身注定了他要走這一步。在我的兄長們為這場革命而七零八落時,六兒是在大紅大紫著。我和老七最終成為了金家的最後留守,我們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時刻提防著紅衛兵的衝擊,而在我們心的深處,卻還時時提防著六兒,提防著他“殺回馬槍”,提防著他“血債要用血來償”的報複,如若那樣,我們父親的這最後一點兒隱私也將被剝個精光。給我們家看墳的老劉的兒子來造了反,廚子老王從山東趕到北京也造了我們的反。唯獨六兒,最恨我們的六兒,卻沒有來造反。
後來,我從北京發配到了陝西,一晃又是幾十年過去,隨著兄弟姐妹們的相繼離世,六兒在我心裏的分量竟是越來越重。常常在工作繁忙之時,會從眼前閃過六兒的影子,有時在夢中,他也頂著一頭繁重的角,喘息著向我投以一個無奈的苦笑。驚慌坐起,卻是一個抓不著的夢。老七給我來信,談及六兒,是滿篇的自責與檢討,他說仁人之於弟,不藏怒,不宿怨,唯親愛之而已,他於兄弟而不顧,實在是有失兄長的責任,從心內不安。老七是個追求生命圓滿的人,而現今世界,在大談殘缺美的同時,又有幾個人能真正懂得生命的圓滿,包括六兒和我在內。
八
來北京出差,在電視台對某服裝大師的專訪節目中,我突然聽到了張順針的名字,原來這位大師在介紹自己淵源的家學,向大家講述從他祖父謝子安起,到他的父親張順針,他們一直是中國有名的服裝設計之家,他之所以能成為大師,絕對的有曆史根源、家庭根源和社會根源以及本人的努力因素……我聽了大師的表白,隻感到不是說明,是在檢查,這樣的套路,每一個出身不好本人又有點問題的人,在“文革”時都是極為熟悉的,現在換種麵目又出現了,變作了“經驗”,隻讓人好笑。
依著電視的線索,我好不容易摸索著找到了張順針的家,當然已不是昔日的橋兒胡同,而是一座方正的新建四合院。今天,在北京能買得起四合院的人家,家底兒當在千萬元以上。也就是說,貧困的謝娘後代,如今已是了不得的富戶了。想起當年武老道“若生在貧賤之家,前程不可量”的斷語,或許是有些意思。
朱門緊閉,我按了鈴,有年輕人開門,穿的是保安的衣服,料是雇來的門房。我說來看望張老先生,看門的小夥問我是誰,我說是張先生年輕時的朋友,那小夥很通融地讓我進去了,他說老爺子一人在家快悶出病來了,巴不得有人來聊。
院裏有猛犬在吠,小夥子攏住犬,告訴我說,老爺子在後院東屋。
來到後院東屋,推門而進,一股熟騰騰的糨子味兒撲麵而來,靠窗的碎布堆裏,糨子盆前低頭坐著一個花白頭發的老人,這就是六兒了。
見有人進來,老人停下手裏的活計,抬起頭,用手托著花鏡腿,費勁地看著我,眼睛有些混濁,看得出視力極差,那模樣已找不出當年橋兒胡同六兒的一絲一毫。
我張了張嘴,那個“六兒”終沒叫出來,因為我已經不是當年使性較真兒的混賬小丫頭,他也不是那個生冷硬倔的半大小子了,我們都變了,變了很多很多。該怎麼稱呼他,我一時有些發懵,叫張先生,有些見外;叫六兒,有些不恭;叫六哥,有些唐突……後來,我決定什麼也不叫。
我說,您不認識我了麼?
張順針想了半天,搖了搖頭,笑容仍堆在臉上,他是真想不起來了。
我說我是戲樓胡同的金家的老小,以前常跟著父親上雀兒胡同的丫丫。
聽了我的話,對方的笑容僵在臉上,我估摸著,那熟悉的冷漠與厭惡會立刻現出,盡管來時我已作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心裏仍舊有些發慌。但是,對方臉上的僵很快化解,湧出一團和氣和喜悅,親熱地讓我坐。
我將那些碎布扒開,挑了個地方坐了。
張順針說,咱們可是有年頭沒見了,有30年了罷?
我說,整整44年了。
張順針說,一眨眼兒的事,就跟昨兒似的,您這模樣變得太厲害,要是在街上遇著了,走對麵也不敢認呀。說著順手從他身邊的大搪瓷缸子裏給我倒出一碗濃釅的茶來。我喝了一口說,您這是高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