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媽在一邊小聲說,太太忘了嗎,謝娘是再嫁……我在旁邊聽得清楚,便明白了,原來寡婦再婚,婚後出殯,那時辰是要與眾不同的。錯過時間,為的是讓她先一個死鬼男人在奈何橋上白等,不讓他們在陰間團聚,因為後邊還有個活的。
打發走了六兒,母親說下午讓劉媽到橋兒胡同去一趟。劉媽說不認識,母親就讓我跟劉媽一塊兒去。我痛快地答應了,在去聽戲還是去橋兒胡同這兩件事上,我之所以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我是想,應該去送一送謝娘,就衝她那溫和的笑,那噴香的麵,就衝她在風雪中為我們的站立……
不能不送。
母親派劉媽去也是派得很得體的,劉媽是下人,與謝娘的身份對等,我們既沒抬了他們也盡了禮數。劉媽是母親們的心腹,回來後肯定會將橋兒胡同那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母親描述清楚,至於讓我去,明是給劉媽帶路,實則是代表著父親,給父親一個臉麵,母親的心計是很夠用的。我想父親心裏一定很不好過,以著他和謝娘的關係,他是應該到場的,如今卻要陪母親去看戲,那種尷尬,那種傷情,讓人覺得心碎。
出門的時候,我特意在廊下多站了一會兒,想的是父親能出來對我有什麼囑咐和交代,但是父親沒有出來。
下午,雪停了,我和劉媽冒著嚴寒來到橋兒胡同,車一拐彎,遠遠就望見謝家門口挑了燒紙,那紙在風裏忽閃忽閃地飛,好像被係住翅膀的鳥兒。
謝家院裏搭了個小棚,三兩個吹鼓手在靈前有一搭沒一搭地吹打,樂聲單薄草率,斷續的音響在這淒寒蕭瑟的小院裏顫抖著,連得人的心也發顫。一個腰係白帶子的木訥男人把我們迎了,也說不出什麼話,兩片厚嘴唇翻過來調過去就是倆字,“來了”、“來了”。想必這就是六兒的繼父,石匠張永厚了。劉媽問及謝娘後來的情況,張永厚說,是昨兒擦黑兒咽的氣,吃不下東西已經有一個月了。說著,就把我們往靈前領。
我看到了那口沉悶的黑漆棺材,我知道那裏麵裝著謝娘,裝著可怕可哀的死!六兒跪在棺前,一臉的疲憊,認真地承擔著兒子的角色,這個院裏,真正穿孝的也就他一個人。一個女人,頭上紮塊白布條,見我們一走近,就開始了有淚沒淚的號啕,不是哭,是在唱,拉著長聲在唱,那詞多含混不清。據說,這是謝娘的一個遠房親戚,喪事完後,謝娘遺下的衣物手使將歸其所有,這是她耗在這裏不肯離去的原因。幾個穿著團花綠衫的杠夫,坐在棚的一角,喝茶聊天,他們在等待起靈出殯的時辰。
我來到棺前,我看到了裏麵的謝娘。
已經不是給我做炸醬麵的那個媳婦了,完全變作了一具骷髏,一副骨架,骨架裹著一身肥大厚重的裝裹,別別扭扭地窩在狹窄的棺裏。謝娘的嘴半張著,眼睛半閉著,像是在等待,像是要訴說。劉媽說,怎能讓她張著嘴上路呢,得填上點兒什麼才好。趁劉媽去準備填嘴物件的空隙,我趴在棺沿,輕輕地叫了一聲“謝娘”,我想,我是替父親來的,謝娘所等的就是我了,如果有靈,她是應該知道的。
棺裏的謝娘沒有反應,那嘴依舊是半張,那眼依舊是半閉。
我該怎樣呢?我想了想,將兜裏一塊滑石掏出來,這塊滑石是我在地上跳間畫線用的,已經磨得沒了形狀,最早它原本是父親的一個扇墜,因其軟而白,在土地上也能畫出白道兒,故被我偷來充作粉筆使用。現在,我把這個“扇墜”擱在謝娘僵硬冰涼的手心裏,雖然我很害怕,腿也有些發軟,但我想到謝娘對我諸多的寵愛,想到那溫熱的炸醬麵,想到這是替父親給謝娘一個最終的安慰,便毫不猶豫地做了。
劉媽用紙包了一個茶葉包,塞進謝娘半張的嘴裏。
謝娘的嘴,被劉媽的茶葉堵了,她再也說不出話了。
杠夫們走過來,要將棺蓋蓋了,我聽見六兒撕心裂肺地哭喊“媽”時,我的眼淚也下來了,我跟他一起大聲喊著“謝娘”,也肆無忌憚地張著大嘴哭。劉媽將我拉開了,說是生人的眼淚不能掉到死鬼身上,那樣不好。劉媽小聲地告誡我要“兜著點兒”,她說,這是誰跟誰呀,咱們意思到了就行了,不要失了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