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之衰,當源於世風日下。世風之弊,全在於人心裏的那一股惱熱。在欲望的海裏難以回頭,在煩惱的場裏不能自拔,那一顆流浪的心唯有在萎靡蝕骨的樂曲裏沉醉。起衰當從心開始,讓心地光明,讓心地溫馨,讓心地清涼。

佛經上說:“人大熱悶,得入清涼池中,冷然清了,無複熱惱。”於是,弘一法師便想到用“清涼”來作為歌集的主旨。弘一法師是要用音樂的清涼之風,吹盡人們心中的熱惱之霧。

天下擾攘,佛門又豈能獨為淨地?弘一法師不得不在世亂裏輾轉流遷。1931年秋天,弘一法師在不斷的流遷中寫成原擬10首“清涼歌”中的5首:《清涼》、《山色》、《花香》、《世夢》和《觀心》。也許,正是為了絕俗,為了從內容到形式都臻於雅訓,哪怕雅到寧可另外邀請芝峰法師撰寫歌詞注釋,弘一法師也不肯用俗意、俗語。

《清涼歌》:“清涼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潔。今唱清涼歌,心地光明一笑嗬!清涼風,涼風解慍,暑氣已無蹤。今唱清涼歌,熱惱消除萬物和!清涼水,清水一渠,滌蕩諸汙穢。今唱清涼歌,身心無垢樂如何?清涼,清涼,無上究竟真常!”

《花香》:“庭中百合花開,晝有香,香淡如,入夜來,香乃烈。//鼻觀是一,何以晝夜濃淡有殊別?白晝眾喧動,紛紛俗務縈。//目視色,耳聽聲,鼻觀之力,分於耳目喪其靈。//心清聞妙香,用誌不分,乃凝於神,古訓好參詳。”

文字雅潔,清新明媚,一反《護生畫集》文字的力求通俗,其中深蘊佛理禪趣,非於佛學修學透辟者恐難釋之。

劉質平收到弘一法師的歌詞,立即與自己的弟子唐學詠、徐希一、潘伯英和再傳弟子俞紱堂,5人分頭譜曲,反複推敲,不斷修改,最後經弘一法師確定,師生4代6人前後竟然耗費7年時間,終於在1936年正式出版《清涼歌集》。馬一浮題寫書名,夏丏尊作序。此前,弘一法師曾特意集華嚴偈句並為題記贈劉質平,以嘉美這個得意弟子:“獲根本智,來除眾苦;證無上法,究竟清涼。庚午六月,質平居士重來白馬湖晚晴山房,商榷《清涼歌》,因為撰輯第一集,都凡十首,並集《大方廣佛華嚴經》偈句,書聯貽之,以為著述之紀念。”

劉質平與弘一法師,其情之厚之廣,豈在父子之間?

1931年秋冬時節,安心頭陀邀請弘一法師同去西安,以籌濟陝中災荒。頭陀為表虔誠,竟自伏地哀懇,痛哭不止。弘一法師難卻安心頭陀的盛意,更無法推辭那一種濟世利生的責任,便抱著死己的決心,寫好遺書,決絕上路,並托人給時在寧波的劉質平一紙,告之以自己的行期。劉質平深知弘一法師近期身體有病,難為遠行,急奔碼頭勸阻。客人已經登船。劉質平頗費周折地找到弘一法師,知道恩師赴陝之意已決,情急之下,也不能多作解釋,強行背著乃師奔下了輪船。師生二人上岸未及站穩,不由得抱頭痛哭起來。

弘一法師出家之後,多得劉質平供養,便不斷地回贈自己的書法作品。日積月累,劉質平收藏的弘一法師的書件竟然超過千數,裝了整整十二箱。弘一法師曾經深情地對劉質平說:“我入山以來,承你供養,從不間斷。我知你教書以來,沒有積蓄,這批字件,將來信佛居士們中間,必有有緣人出資收藏,你可以將此留作養老及子女留學費用。”

日寇侵華時期,劉質平雇船將這批書件秘密運回上海。不料為日寇偵悉,派車追搜尋。雖遭日寇搶劫,所幸大部分精品都讓劉質平保存了下來。

後來,國民政府某大佬,托人以500兩黃金為美國博物館收買弘一法師所書的《阿彌陀經》。其時,劉質平因為守護這批作品,不敢遠出任職,靠做點小生意維持生計,一家人幾近糧絕;但劉質平不為所動,寧願挨餓,也不肯出賣恩師的一件書法作品。

“文革”亂中,劉質平年高七旬,已經身為“右派”,但為了保護弘一法師留下的這批“封建糟粕”,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冒著被造反派打死的危險,慨然抗爭:“我國有七億人口,死我一人,不過黃河一粒沙子,而這批遺墨是我國藝術至寶,曆史書法中的逸品,若有損失,無法複原。那才是真正有罪!”

弘一法師並沒有讓弟子誓死固守這批書件的意思,反倒提示劉質平在需要的時候可以出賣濟難;但劉質平早已把這批作品當作了恩師生命的另一種顯現,早已在這些作品裏寄托了對恩師的深深思念。劉子質平,其情至癡,其性至質,其心至平,其生命曆程不就是一首清涼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