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鴨造像》,為弘一法師親從刀邊贖回一鴨,放養於寺廟。雖為白話勸善詩,但讀來頗為生動,“老鴨劄劄”,多麼美好的生命!怎麼忍心提刀向相?“延頸哀鳴”,多麼惹人哀憐的生命,求生的欲望何其強烈!我仿佛看見另一幅生動的圖景,一隻獲生的老鴨,正跟在一位法師的後麵。法師並不在意,往前閑散地漫步而去。老鴨劄劄有聲,一搖一搖地相跟而去。我想,老鴨在天有靈,當會以我的想像為然吧。
“功德回施群生,願悉無病長壽”,雖然是平實的大白話,但弘一法師的那一腔濟世大愛,至今讀來,仍讓人心底溫暖湧起。
《生的扶持》,妙在“物知慈悲,人何不如”,陡地轉折,由動物而及於人類,深深地體味出弘一法師對人類冷酷無情的批評。弘一法師大約不會想到,人類在他之後,已經走了這麼遠,但依然人情澆漓,同類相殘,悲夫!
《母之羽》,充滿母子深情,讓人讀來不由得心裏一顫。“殷殷戀慈母”,是寫蝙蝠麼?人類豈曰不然?也許,弘一法師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在一個孤寂的深夜裏,和淚寫下了這首勸善詩。今夜無眠,讀《母之羽》,禁不住想起我的陰陽永隔的可憐的母親,再也忍不住地悲從中來。我想,這一刻,我的心意應該和弘一法師的心意相通了,和那些環守殘羽的雛兒們的心意相通了。
書稿完成,弘一法師特意為《護生畫集》作《跋》雲:“李、豐二居士發願流布《護生畫集》,蓋以藝術作方便,人道主義為宗趣。每畫一葉,附白話詩,選錄古德者十七首,餘皆賢瓶閑道人補題,並書二偈,而為回向:我依畫意,為白話詩,意在導俗,不尚文詞。普願眾生,承斯功德,同發菩提,往生樂國。”
才子高情,佛陀慈懷,《護生畫集》自然非同凡品。無怪乎1929年2月《護生畫集》出版後,立即引熱烈的反響,各地爭相翻印,版本一時竟多至15種。
10年之後,正是日寇入侵,國中一片焦土,人命賤如草芥。豐子愷一直惦念師父,思之不見,乃發為護生畫續集60幅,以祝賀弘一法師六十壽辰,以一念護生之善抵抗日寇漫天殺氣之惡。弘一法師接到畫稿,欣然應邀配寫了全部題句,並在給弟子的信中提出要求:“朽人七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歲時,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歲時,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歲時,作第六集,共百幅。護生畫集功德於此圓滿。”
弘一法師百歲,豐子愷亦當老矣,且不知世壽是否可及,豐子愷回信然諾:“世壽所許,定當遵囑。”《護生畫集》第二集編寫完成,夏丏尊作《序》,弘一法師為《跋》雲:“己卯秋晚,續護生畫繪就,餘以衰病,未能為之補題,勉力書寫,聊存遺念可耳。”
智,當了知生死;仁,當通達生死;佛,當看破生死。弘一法師見智見仁見佛,“聊存遺念”,品之,豈不百感叢集?自知不久將會往西,《護生畫集》以後的續集自己是不能再見到了,弘一法師在交待過弟子豐子愷之後,又懇請知友夏丏尊和李圓淨幫助豐子愷。孰料,人生無常,《護生畫集》第三集未成,夏丏尊和李圓淨相繼作古。豐子不負師托,於1950年、1960年和1965年,分別獨力完成《護生畫集》第三、四、五集的繪圖和配文。第六集創作,豐一吟2004年寫的《護生畫集後記》述之甚詳:“最後一集應在一九八○年完成。可是父親由於在浩劫中遭害,鬱悒致癌,於一九七五年離世。弘一大師似乎在冥冥之中提示他的學生,父親竟在一九七三年悄悄地提前七年完成了一百幅,結束了這套畫集的全部創作工作。以前曾對先師許下諾言:‘世壽所許,定當遵囑。’而今世壽不許,竟也實踐了諾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朱幼蘭居士甘冒風險為第六集題了字。”
1978年,弘一法師的弟子、新加坡佛教總會主席廣洽法師回國,把《護生畫集》第六集攜至境外,於1979年弘一法師百歲誕辰之際出版。
不必探討《護生畫集》強烈護生意識,對於物欲橫流、物種滅絕、人心熱惱的當下,具有怎樣清涼的意義;也不必探討《護生畫集》傳達了怎樣的美學趣味,具有怎樣的藝術感染力。單就《護生畫集》50餘年的創製曆程本身,其間經過的一個一個或抑或揚、或悲或欣的時代,其間流動著的一個一個或波瀾壯闊、或清流涓涓、或蕩氣回腸的故事,其間活躍著的一個一個或顯或微、或熱或涼的生命,其間灌注著的然諾之信、人情之美、人性之純,就是一部感人泣下的史詩。
走筆至此,淚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
弘一法師的另一個得意弟子劉質平,其德可風,其行可範,其對乃師弘一法師的深情厚意,同樣讓人閱之泣下。
1929年,夏丏尊和劉質平往白馬湖畔的晚晴山房,看望居此的弘一法師。言談之間,自然而然地便說到時下的音樂教育。夏丏尊和劉質平都對音樂教育現狀深感不滿,對社會上流行的低靡俗曲深表憂慮。或許,曾經是一個著名的音樂家,夏丏尊和劉質平的話撥動了心底裏那一根熱愛音樂的弦;或許,美俗濟世,音樂依然可以成為善巧方便,弘一法師竟然表示願意為青年學生創作新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