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難過去,煎熬在心。弘一法師打算再度掩關,窮研《華嚴經疏鈔》,將養深受摧殘的身心。弘一法師給弘傘法師的信中,道明自己的心跡:
今春以來,老病纏身,身心衰弱,手顫眼花,臂痛不易舉,日恒思眠,有如八九十歲專老翁……音近來備受痛苦而道念亦因之增進。佛稱八苦為八師,誠確論也。不久擬閉關用功,謝絕一切緣務。以後如有緇素諸友詢問音之近況者,乞以‘雖存若歿’四字答之,不再通信及晤麵矣。音數年來頗致力於《華嚴疏鈔》,此書法法具足,如一部佛學大辭典。若能精研此書,於各宗奧義皆能通達。
於此期間,俗侄李聖章奉父命來拜。弘一法師破例,與俗侄李聖章在常寂光寺共居9天。與俗侄相見,也許能治療內心深處那一種難抑的故家之痛,那一種時時湧起的親人之思。這正是弘一法師,至情至性;佛法裏無處不透發出至真至誠的性情,無情何以胸懷慈悲?無情何以救拔眾生之苦?無情何以濟世危厄?《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寫盡母親的艱辛和劬勞,也曲盡人子報恩的誠懇和堅定,佛祖若非至情至性,何以成此一部經典?
9天裏,弘一法師和俗侄交流的細節,我們已經無法知曉。如果時光真能倒流,我想,這對叔侄相與的9天,一定非常生動,且感人至深。因為,兩人雖為叔侄,卻情同發小;因為,兩人皆非凡流,堪稱人中妙品。
這年七月,李聖章的姨父、故友李石曾,一訪玉泉寺,二訪招賢寺,三訪常寂光寺,均不獲弘一法師的蹤跡。最後還是相求弘傘法師,才在本來寺與弘一法師謀麵。謀麵的枝枝節節,依然無從知曉。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俗侄和故友別去,弘一法師便作歸家之計,甚至已經議及返家路費等細節。弘一法師歸家念切,家裏的親人更是引起了熱切的期待,由二哥李文熙給弘一法師的一封信可知:
三弟如晤:獲手書,得悉弟有意返津,欣慰之至。茲特由郵彙去大洋一百元,望查收後趁此天氣平和,交通無阻,即刻起身回家,不必遊移,是為至要。至居住日期及衣服、謝絕親友等項事,悉聽弟便。再赴津船名,起身前務必先仔細來信為要。專此即問近好。兄桐岡手書八月二十日
再彼時收弟信時,適麟璽兒、叔謙女在座,餘雲汝叔有意回家極可快,惜需款甚巨,餘一時手頭拮據,奈何奈何。家中經準侄喜事,已借貸千餘元尚未彌補,一時無款。麟璽聞而雀躍曰:‘兒願籌此款。’四姑也讚成,擬湊百元,惟未知由杭至津二人旅費足用否?遂與麟玉兒去信,回信雲二人旅費由杭至津七十元已足用,百元尚有餘,伊亦願加入拚湊等語。此等小事,本不必令弟知之,但兒女輩體親之心,盼叔返津相見之切,聊表孝心,亦可愛也。錄之以博一粲。萬望俯念其誠,勿負其意是盼。又及。
二哥李文熙以蒼蒼老邁之心,以前清秀才之筆,這封短信可以說傾心力,曲盡柔腸,字字泣血,目的都是在堅固弟弟回家之心。至今讀來,依然讓人心酸欲淚。
這年舊曆九月,弘一法師轉道上海,暫棲豐子愷家,等待回津的時機。因為戰事,津浦鐵路交通阻隔,隻得耐心地等待。沒想到,這一等在豐家竟住了一個月。這一番等待,對於天津的親人來說,的確有些無情;但對於豐子愷來說,卻提供了親近弘一法師的絕好機會。弘一法師恰如一個溫暖的光源,源源不斷地照亮和溫暖著豐子愷。
弘一法師親書“慈良清直”的橫幅,委托豐子愷贈予基督徒謝頌羔,以期與這位《理想中人》的作者見上一麵。一個得道高僧,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奇妙地在豐子愷家相對而坐,自在融洽,談笑風生。麵對這樣讓人感動的場麵,豐子愷不由在心裏暗暗地讚歎起弘一法師的通達和大氣來。
為了讓藤椅裏伏著的小蟲能夠及時走避,弘一法師每回坐藤椅,總是先把椅子輕輕地搖動一下,然後才慢慢地坐下去。望著那一絲不苟的動作,豐子愷深深地為弘一法師的護生情懷和謹嚴人格陶醉了。
豐子愷請弘一法師為自己的居室取名字,弘一法師卻想出抓鬮的方法。結果,兩次都抓到了“緣”字。於是,日後著名的“緣緣堂”,竟是由此而起。真是奇緣!相信緣分嗎?如果相信緣分,那麼,我們的生活將變得輕鬆起來,簡單起來,自在起來。
想必是因為緣分,豐子愷後來終於發願皈依佛門,師從弘一法師。弘一法師為這位得意門生取法名“嬰行”,是希望弟子的人生從此開始一個新境界麼?是希望弟子保有一顆赤子之心麼?是希望弟子能夠與自己相偕而行麼?
天氣漸涼,落葉飛飛,直等到這年的深秋,弘一法師返家的情緒終於在等待中如秋一般地冷了淡了。我們無法臆測弘一法師當時的心境,我們更無法臆測弘一法師放棄津門之行的隱衷;我們隻能歸之於那個“緣”字,我們隻能說緣慳弘一法師和那些老家的親人們。
“聾人亦唱胡笳曲,好惡高低自不聞。”居滬時,弘一法師曾書寫宋代佛眼禪師的這兩句偈頌以贈老友夏丏尊,透著緣慳的無奈,也透著幾許的落寞。清涼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潔。
今唱清涼歌,心地光明一笑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