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小時以後,弘一法師與弘傘法師便要離滬赴廬山。時間那麼短暫,弘一法師為什麼還要偕豐子愷訪超塵精舍?是那一縷前塵舊懷依然不肯淡去?是想讓豐子愷能夠記下這段奇緣麼?

從精舍出來,按照精舍裏和尚的指點,弘一法師他們在一間低矮的房子前找到了許幻園。許幻園頭發花白,耳聾背駝,靠代人寫書信為生。執手相向,默然無言。還能言語什麼?還用言語什麼?所有語言,隻會使痛更痛,使傷更傷!唯有兩眼濁淚,唯有溫溫一笑。

離滬前,弘一法師偕豐子愷往閘北佛教居士林,訪已經皈佛的故人尤惜陰居士。一見之下,尤惜陰五體投地,拜伏於弘一法師腳下,似乎要把弘一法師的腳抱住。弘一法師淺淺地鞠躬答禮,以“在家律要”為題,即興為居士林的善信開示演講。

當晚,弘一法師與弘傘法師乘船離滬,赴廬山金光明法會。在廬山,弘一法師和弘傘法師先居大林寺,後住青蓮寺。大林寺因為是淨土宗初祖慧遠法師的道場,成為淨土宗的祖庭,廬山也因之成為南方佛教中心之一。遙想慧遠結茅廬山30年,著書立說,結成蓮社,勸善弘法,大力倡導往生極樂世界的學說,弘一法師覺得前輩大德就是典範,自己弘法利生的責任實在是太大了。參加金光明法會之外,弘一法師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研讀《華嚴經疏鈔》,以為將來重新整理這部佛教典籍做準備。

此時,正是盛夏溽暑,而廬山卻如同涼秋,清涼宜人。這樣的氣候,正好為弘一法師提供了避暑養病、調適身心的機會。居於廬山,應蔡丏因之請,弘一法師寒夜篝燈,用了約一個月時間,於九月二十日寫成《華嚴經十回向品·初回向章》,郵寄蔡丏因,囑其付梓流傳。弘一法師非常看重這部寫經作品,曾經在給蔡丏因的信中,比較自己的《華嚴集聯》和《華嚴經十回向品·初回向章》兩部作品,指出《華嚴集聯》“體兼行楷,未能工整”,而“昔為仁者所書《華嚴初回向章》,應是此生最精工之作,其後無能為矣”。太虛法師見到由開明書局影印出版的《華嚴經十回向品·初回向章》,推為近數十年僧人寫經之冠。

十月廬山,已是寒氣逼人。弘一法師此行使命已經結束,便相偕弘傘法師回到杭州。此時,北伐戰爭正在如火如荼地推進。國民黨內的一些激進分子,提出滅佛毀寺之說。在北方,基督將軍馮玉祥,見寺就拆,見佛像就毀。1927年春,流風所及,江浙一帶也是但見香火便說是迷信,見到僧人便強之還俗,見到寺宇便改做學校、工廠。

仿佛是宿命,曆史和人生裏總是隱伏著許多的劫難,時不時地便橫在你的麵前,你根本無法躲過。那麼,隻有迎上去。滅佛毀寺風聲日緊,生存日益受到威脅,弘一法師不得不毅然奮起抗爭,決絕地函告自己的護法、浙一師時的老友堵申甫:“餘為護持三寶,定明日出關。”短短的十一個字,卻讓人仿佛看見弘一法師正披一身青霜地站在你的麵前,錚錚傲骨,強橫不能使之屈,高壓不可使之折。

弘一法師列了一份當地激進官員名單,委托堵申甫邀請來自己駐錫的常寂光寺座談,並且寫好了勸誡墨寶,贈予與會人員。座談這天,預約者並未悉數到場,但事先寫好的字幅卻不多不少,剛好人手一張。巧合?早有定數?弘一法師心裏有“前知”?

眾人正在低頭看弘一法師相贈書法墨寶的內容,弘一法師懇切地說:“和尚這條路亦當留著。”弘一法師話語不多,語調不高,言辭也不激烈,娓娓道來,婉婉猶如和風,卻句句如錘,敲擊人心。

弘一法師特意請浙一師的學生宣中華坐在身邊,溫言相敘。宣中華平日健談善辯,這日卻難置一辭,背生冷汗。

會後,弘一法師又給部分與自己相舊的政要寫信,主動提出佛教整頓的意見:

舊師孑民、舊友子淵、夷初、少卿諸居士同鑒:

昨有友人來,謂仁等已至杭州建設一切,至為歡慰。又聞孑師在青年會演說,對於出家僧眾,有未能滿意之處。但仁等於出家人中之情形,恐有隔膜。將來整頓之時,或未能一一允當。鄙意擬請仁等另請僧眾二人為委員,專任整頓僧眾之事。凡一切規畫,皆與仁等商酌而行,似較妥善。此委員二人,據鄙意,願推薦太虛法師及弘傘法師任之。此二人,皆英年有為,膽識過人,前年曾往日本考察一切,富於新思想,久負改革僧製之宏願,故任彼二人為委員,最為適當也。至將來如何辦法,統乞仁等與彼協商。對於服務社會之一派,應如何盡力提倡(此是新派);對於山林辦道之一派,應如何盡力保護(此是舊派,但此派必不可廢);對於既不能服務社會,又不能辦道山林之一流僧眾,應如何處置;對於應赴一派(即專作經懺者),應如何處置;對於受戒之時,應如何嚴加限製。如是等種種問題,皆乞仁等仔細斟酌,妥為辦理。俾佛門興盛,佛法昌明,則幸甚矣。此事先由浙江一省辦起,然後遍及全國。謹陳拙見,諸乞垂察。

滅佛之議,如風過簷,刮起一陣雜響,便隨之消弭。這封信,透露出弘一法師對於改革佛教現狀的期望。念茲在茲,長期處在叢林裏,弘一法師對於時下的佛教已有深透的了解和深刻的思考。許多寺廟已經不是淨地,早已淪為營利之所;而許多出家人根本就不清淨,早已墮落為江湖中人,成為逐利之徒。這也從另一個方麵證明,為什麼弘一法師要那麼苛嚴地持守戒律,矢誌弘律。佛祖似乎早有預料,所以在離世前告誡後人要以戒為師,唯有嚴持戒律,才能防非止惡,使人內心清涼,得無上智慧,得見佛性,達到涅槃境界;唯有嚴持戒律,才能和合教眾,淨化寺院,莊嚴國土。弘一法師為什麼過得那樣清苦,有清心寡欲的原因,但他更希望用自己的行為,行無言之教;在弘法利生的路上,點一盞明燈,樹一種典範,吹一縷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