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所說用心過度之境況,光早已料及於此,故有止寫一本之說。以汝太過細,每有不須認真,猶不肯不認真處,故致受傷也。觀汝色力,似宜息心專一念佛,其他教典與現時所傳布之書,一概勿看,免致分心,有損無益。應時之人,須知時事。爾我不能應事,且身居局外,固當置之不問,一心念佛,以期自他同得實益,為唯一章程也。

後來,印光法師還就寫經字體問題,寫信提醒弘一法師:

寫經不同寫字屏,取其神趣,不必工整。若寫經,宜如進士寫策,一筆不容苟簡。其體必須依正式體。若座下書劄體格,斷不可用。古今人多有以行草體寫經者,光絕不讚成。所以寬慧師發心在揚州寫《華嚴經》,已寫六十餘卷,其筆潦草,知好歹者,便不肯觀。光極力嗬斥,令其一筆一畫,必恭必敬……方欲以此斷煩惱,了生死,度眾生,成佛道,豈可以遊戲為之乎?當今之世,談玄說妙者,不乏其人;若在此處檢點,則便寥寥矣。

印光法師的觀點,是佛門長老從敬佛的角度著眼,不必論其長短。倒是弘一法師,聽從了印光法師的教誨,一筆不苟地寫來,終於寫盡浮華,寫盡雜蕪,寫出書中逸品。觀弘一法師所書佛經,超越從心所欲的境界,直入無心無欲的境界,絢爛歸於寧淡,至繁歸於至簡,有法歸於無法,大巧歸於大樸。果如嬰兒之聖潔,妙妙天籟,自在曲屈,自然生發,非人力人心之可為。又似老僧當麵,慈眉善目,輕言娓娓,你一下子便會讓那慈悲的和風吹徹了,你一下子便會讓那清涼的光明照透了;你不能不怦然心動,軟做一汪柔波,散做一縷妙香,在時空之外,在想像之外。

弘一法師在蓮花寺,依然寫字結緣勸善。一孩子隨老居士來訪,當場書寫楹聯求教弘一法師。弘一法師喜其童趣,親題跋語,讚歎孩子的書法自己尚且不及。我想,這絕不是弘一法師的諧謔之語,大約是弘一法師愛孩子,更愛孩子的那一顆無染的童心。也許,弘一法師從那幼芽般稚嫩的字裏行間,感受到了勃勃的真純,意會到了生命的妙諦,發現了人生的妙境;也許,觸動了弘一法師長久的向往,能夠嬰兒,複歸童真,果然一片妙趣天真。

親切。平易。相逢兩無語,若個是南能?弘一法師,本就是一個三歲的老和尚,馭繁於簡,智極癡極。可是,一位團長數次來訪,卻都被弘一法師拒之門外。團長很生氣,放出狠話。弘一法師隻是寫一幅佛號讓人轉達,依然不見。已是崖上一蒼鬆,任你風霜雨雪,任你雷電冰雹,我自傲然地獨立。又有人說弘一法師,古怪,不近人情。弘一法師聽到這些議論,一笑置之。花開花落,雲聚雲散,我自竹杖於雲天之外。

這個冬夜,讀弘一法師,我已經無法入眠,心裏汪滿溫溫軟軟的因子。不由想起弘一法師後來再返衢州為鄉賢汪夢鬆居士題寫的一首宋人絕句:“千峰頂上一間屋,老僧半間雲半間。昨夜雲隨風雨去,到頭不似老僧閑。”

閑,誠是心靈的趣向。那時,負累早已放下,如脫盡葉子的涼秋,山澄水碧,一顆心也便閑在世事人情之外,閑在迷離風花之外。這其實也是弘一法師的一種向往,向往一片心靈歸止的淨地,向往一處能夠息心辦道的息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