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想起明朝張岱的《湖心亭看雪》來: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挐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兩篇文字記遊的都是湖心亭,語言俱妙。張岱似乎已經超然物外,活得灑脫自在。李叔同心中的塊壘依然未除,文字之間已經隱隱有人生空幻的太息。隻是張岱的文字過於簡略,大約是想以行文的簡來傳達心事的簡吧,卻終究不及李叔同的文字來得血肉豐滿。
西湖風月,萬般風致,千種柔懷,正是那才子的意緒。風從湖上無緣無故地拂過,李叔同就常常乘了這輕軟的湖風,穿過嘈雜的市聲,去濱湖的“景春園”茶樓。樓上常常隻是李叔同一個人,臨窗獨坐,就一杯清茶,賞一湖明明滅滅的清波。繁雜的市聲遠了,萬千思緒一時湧上心頭。有時,也去西湖上泛舟,一湖好水,水上好山,眼醉心醉,胸臆裏便湧滿了美好的詩情。李叔同給朋友陸丹林的信,即表達了自己歸依西湖的輕快:
昨午雨霽,與同學數人泛舟湖上。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首,不覺目酣神醉。山容水態,何異當年袁石公遊湖風味?惜從者棲遲嶺海,未能共挹西湖清芬為悵耳。薄暮歸寓,乘興奏刀,連治七印,古樸渾厚,自審尚有是處。從者屬作兩鈕,寄請法政。或可在紅樹室中與端州舊硯、曼生泥壺,結為清供良伴乎?
這已是一篇美妙的遊湖文字了。文字之間,彌漫著閑適明快的因子,也透露出李叔同創作熱情的旺盛。除了詩、書、畫、印,杭州的歲月裏,李叔同還創作了大量的學堂樂歌。這些樂歌,既是教學的需要,更是李叔同心情的表達,從中還可尋見李叔同的心路屐痕。
《西湖》:
看明湖一碧,六橋鎖煙水。塔影參差,有畫船自來去。垂楊柳兩行,綠染長堤。颺晴風,又笛韻悠揚起。
看青山四圍,高峰南北齊。山色自空濛,有竹木媚幽姿。探古洞煙霞,翠撲須眉。霅暮雨,又鍾聲林外起。
大好湖山美如畫,獨擅天然美。明湖碧無際,又青山綠作堆。漾晴光瀲灩,帶雨色幽奇。靚妝比西子,盡濃淡總相宜。
《春遊》:
春風吹麵薄於紗,春人妝束如畫。遊春人在畫中行,萬花飛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黃,柳花委地芥花香。鶯啼陌上人歸去,花外疏鍾送夕陽。
《冬》:
一簾月影黃昏後,疏林掩映梅花瘦。牆角嫣紅點點肥,山茶開幾枝。
小閣明窗好伴侶,水仙淩波淡無語。嶺頭不改青蔥蔥,猶有後凋鬆。
無論是寫春、冬、晴、陰、暮雨疏鍾、夕陽啼鶯,都是輕快愉悅的,無一字涉愁,無一句惆悵語。此時的李叔同,仿佛是一位隱者,功名利祿都拋卻了,時事紛擾都疏遠了,唯有一懷的煙霞,遺世而獨立。
杭州雖好,終究不可能是世外的桃源;西湖雖清,終究不過是紅塵裏的一角。所有的安寧和淡遠,隻是相對而言的,有時甚至隻不過是一種幻覺而已。既在紅塵裏行走,那膩煩的油煙味如何能夠躲得過?一次,為著躲避一位名人,李叔同和夏丏尊便躲到湖心亭上去品茶。家國憂憤,時事煩惱,身世棖觸,一時之間溢滿心胸,那茶裏便品出了澀澀的苦味。夏丏尊不覺脫口說道:“像我們這種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李叔同心裏的一根弦,被夏丏尊清晰地撥動了。
時間如流,太多的人情物態都讓時間的流水洗去了,在曆史的煙塵裏了無痕跡。我始終猜不透的是李叔同對日籍夫人的安排,離滬赴杭既久,為什麼一直把她留在上海,自己不得不忍受在上海和杭州之間的時時奔波之苦。後來,應了南京高等師範的聘請,竟然變成了上海、杭州和南京的三地顛躓了。一百年前交通的落後和出行的艱難,與高速時代的今天相比,豈止是雲泥之間?李叔同當有不得不爾的原因,但顛簸的風塵和苦況,卻事實上變作了一種煉獄和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