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風雨雨憶前塵,悔煞歡場色相因。十日黃花愁見影,一彎眉月懶窺人。冰蠶絲盡心先死,故國天寒夢不春。眼界大千皆淚海,為誰惆悵為誰顰?
心在艱難地掙紮。絲絲縷縷的空幻,如雲如霧,在視野的盡處飄飛。
為歡幾何?真正讓李叔同感到幸福已經終結的,是母親的死。
正是江南的春天,草綠花紅。季節溫暖而明媚,李叔同的心卻冷暗到了極點。1905年3月10日,母親在城南草堂病逝。那天,母親病危在床,李叔同獨自一人外出為母親買棺材。沒想到,李叔同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走了,自己根本沒有機會為母親送終!“從此他的生活,雖然表麵上還過得很好,但是多情善感的他覺得是無上的悲哀了。”二十年後,李叔同還是不能忘懷母親的逝世,對弟子豐子愷一語道破自己幸福的終結:
我從20歲到26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此後就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一直到出家。
李叔同奉母親的靈柩回到天津。
才子行事,自然會有出人意表之處。李叔同要開風氣之先,辦一回津門獨一無二的喪儀,讓母親的喪儀成為一座紀念碑。1905年7月23日,李叔同在《大公報》上刊登自己將為母親舉行“文明喪禮”的預告:“盡除一切繁文縟節,別定儀式。”次日,李叔同又在《大公報》上刊出《天津追悼會及哀歌》,稱“備有西餐,以饗來賓”。
《大公報》同時刊出《哀啟》:
啟者:我國喪儀,繁文縟節,俚俗已甚。李叔同君廣平,願力祛其舊,爰與同人商酌,據東西各國追悼會之例,略為變通,定新喪儀如下:
一凡我同人,倘願致敬,或撰詩文,或書聯句,或送花圈花牌,請勿饋以呢緞軸幢,紙箱紮彩,銀元洋錢等物。
二諸君光臨,概免吊唁舊儀,倘需致敬,請於開會時行鞠躬禮。
三追悼會儀式:甲、開會。乙、家人致哀辭。丙、家人獻花。丁、家人行鞠躬禮。戊、來賓行鞠躬禮。己、家人致謝向來賓行鞠躬禮。庚、散會。同人謹白。
全家穿黑色喪服,李叔同也未披麻戴孝。這樣的喪儀,一百年後的今天,依然富有新意!筆者所居之地,大約並不算僻壤。但時至今日,喪儀依然越辦越繁瑣,一連數日喧天大鬧,不特逝者親屬疲憊不堪之極,更把四鄰也綁架了,跟著一起來辦喪事。想想,一百年,世界早已非複舊貌,地球早已變成一個小小的村落;而我們,有時似乎還在原地走著,並沒有邁出一步。
大智,大勇,標新立異,超凡脫俗。李叔同,天降斯人,斯人注定孤獨,注定獨憔悴。
慈親永訣,整整一個多月,李叔同靜坐默哀,向隅悲思。那根母子情長的線永遠地斷了,心如飛蓬,從此隨風飄零,哪裏是歸程?哪根枝兒可棲?
李叔同決定齎誌遠行,東渡扶桑。於是,李叔同更名李哀,字哀公。哀母之逝,以誌長憶;哀兵必勝,以堅信心,定要有所成就,報效祖國,報答母親。
走出窒人之室,李叔同似乎獲得了新生,從心底呼喊出《金縷曲·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
披發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行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來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淒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
披肝瀝膽,字字寫來皆血淚。一百年後的今天,讀來依然血脈賁張,情不能抑。多年之後,為度群生,李叔同果真的削發出家,其勇猛,其堅毅,何異於剖心肝?將赴東瀛的李叔同,大約還不會意識到這一層;但其中,似乎又隱隱地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