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先生出現了。他的身上依然穿著那套有些舊了的粗布衣服,他的臉上依然是那溫而厲和微笑,他的眼裏依然閃動著慈愛、堅毅和智慧的光芒,他的腳步依然輕健而落地有聲。大家多想拉住他,挽留住他;但大家都知道李先生的脾氣,誰都沒有上前一步,誰都沒有出一點聲音。
李叔同走出學校的大門了。隻有相處多年、情意深厚的校工聞玉,挑著他的小小的簡單的行李卷,在他的後麵匆匆地跟著走。
這天一大早,薑丹書早早地就起來了。他總想在老友離去之前說點什麼,哪怕是什麼都不說,隻是拉一拉他的手。但薑丹書趕到叔同住處的時候,門開著,室內清掃得幹幹淨淨。桌子上攤開著一幅字,邊上是一枝折斷的毛筆。那是叔同去年就應承下的薑母的墓誌銘。薑丹書能想像得出叔同昨晚寫字的情景,他靜靜地點亮蠟燭,靜靜地磨墨,靜靜地鋪開宣紙,靜靜地凝聚心力於毫端,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起來。直到寫完最後一筆,叔同站起身來,輕輕地撫摸著筆管,然後雙手一用力。筆管應聲而斷,李叔同心裏那一口憋悶得太久了的塵俗之氣也似乎長長地呼了出來。哦,所有的俗務都完結了,從此可以拋卻一切一心一意尋求心靈解脫之法了。
薑丹書清晰地記得兩人就在前不久,還因為叔同的出家而有過一回對話。薑丹書問李叔同:“先生因為什麼出家呢?”李叔同平靜地說:“並不因為什麼。”薑丹書又問道:“那麼,先生你就忍心拋下親人嗎?”叔同依然平靜地回答道:“世事人生本來就變化無常,打個比方,假如我得急病突然死了,我想不拋下親人,但能夠做得到嗎?”
人去室空,斯人不留。薑丹書站在空空蕩蕩的屋子裏,心裏湧滿了感動、牽掛和莫名的空落,好長時間竟回不過神來。
夏丏尊先生跟過來了。這麼多年朝夕相處,心氣早已相通,情意早已同於手足。一朝離去,而且這離去還與本人大有關係,情何以堪?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李叔同先生站住了。他知道,丏尊一定已經跟在身後了。夏丏尊也站住了。不必說話,隻是那站下的一個示意,隻是那相知相惜的一個目光、一點微笑,心裏已經完全明了就相送到此結束吧。
李叔同先生又上路了。夏丏尊先生望著叔同的身影漸行漸遠,眼裏沒來由的酸澀起來。
李叔同先生的學生豐子愷、葉天瑞、李增庸,遠遠地在先生的後麵跟著走。昨天晚上,李叔同先生特意把這三個得意門生叫到一起話別。李叔同先生希望弟子們在自己離開後能夠一如既往地勤苦學習、認真工作和誠實做人,希望弟子們把自己的出家看作是人生開始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和征程。弟子們一時很難理解和接受先生出家的事實,心裏十分難受,卻又找不到勸說先生的理由和話語。他們實在難以和李先生相舍棄,不管先生心意如何,他們都堅定地跟在那個身影後麵,遠遠地不棄不離。
虎跑寺終於在望了。李叔同先生再次站下來。他從聞玉的手裏接過行李卷,取出袈裟和草鞋快速地換上。這時,豐子愷、葉天瑞和李增庸他們跟上來了。他們有些吃驚地看著先生。李叔同先生示意大家回去,不必再相跟著了。
聞玉不知所措地望著已經變得陌生的李叔同先生,囁嚅著說:“李先生……”
“聞居士,你看錯了。已經沒有李先生了。你們都請回吧。”
說罷,李叔同先生——不,弘一法師,挑起行李,向虎跑寺方向飛奔而去。
李叔同先生絕塵而去。在聞玉的眼裏,在豐子愷的眼裏,在葉天瑞的眼裏,在李增庸的眼裏,在夏丏尊的眼裏,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師生的眼裏,在世人的眼裏,留下了一個高大的背影,一個閃光的背影,一個難以解析的背影,如夢如詩,亦真亦幻。從此,李叔同先生化作了弘一法師。
弘一法師在李叔同的那些歲月裏,可以說極盡殷紅絢彩;而李叔同在弘一法師的那些時光裏,已經完完全全是淨土上的一枝白蓮了。從李叔同先生到弘一法師,是一次新變,一次羽化,包含著無窮的意蘊,可以獲得智慧,可以體味真善美,可以感悟大悲憫、大自在。
正因如此,麵對李叔同先生——弘一法師的背影,人們總是會禁不住地要探求其中的因果。我們探求李叔同先生出家的原因,不能沒有那些殷紅絢彩的景象和過程;但是,我們更應該尋求先生皈佛的內因。從李叔同到弘一法師,從極盡殷紅絢彩到平淡寂靜,始終有一顆白蓮花一般的心在放射著光明,在透發著芬芳。繁華散盡,塵埃落定,那一片光明便在澄碧的天宇飛過,那一縷芬芳便在寧靜的淨土上掠過。
我們還是沿著李叔同先生——弘一法師的路向,去追尋那個真誠的善良的美好的背影,那個大悲憫大自在的背影吧。也許,法師的境界難以企及,心性不可探析;但是,我們可以向那境界去攀升,向那心性去靠近,隻求近一些,再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