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沒有皇帝已經七年了。相對於兩千多年有皇帝的曆史,七年顯得實在太短暫了。中國人依然不習慣沒有皇帝。沒有了皇帝,誰也不服氣誰。於是,便互相打來打去。打的結果,自然是屍露於野,血流漂杵。但那些大王們卻能安然地舔著刀頭的殘血,興奮地呼吸著屠殺的槍口散發出的縷縷青煙,隻要城頭上樹著自己的旗幟就行了。這一年,馮國璋終於把夢寐以求的總統寶座壓在了自己的身下,段祺瑞也再一次把國務總理的職位摟進了自己的懷裏。緊跟著他們雙雙又無奈地辭職,把總統寶座讓給了徐世昌。這一年裏,孫中山依然忙忙碌碌,先是指揮炮擊廣東督軍署,跟著致電列寧向蘇維埃政府示好,旋即又無奈地辭去大元帥職務。這一年,毛澤東還名不見經傳,但已經開始在長沙組織新民學會了。
不知道時事在李叔同先生的心裏產生了怎樣的影響。但可以肯定的是,太多的殺戮一定已經引起了李叔同先生的厭倦和惡心,慘淡的鮮血一定已經讓弘一法師覺得社會的病態和人心的墮落。人,究竟應該為什麼而生在世上?人,究竟應該確定怎樣的人生目標?人,究竟怎樣才能獲得大自在、大境界……李叔同先生深深地感到拯救的重要。為了拯救自身,為了拯救物欲橫流的社會,為了拯救利欲熏心的人心,李叔同先生決定大舍大棄,決心從清潔心靈開始,以求淨化己心和人心,進而淨化社會。
這一年,魯迅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了《狂人日記》。不知道李叔同先生是否聽到了魯迅的這一聲狂吼,但可以肯定窒悶在鐵屋子般的世界裏,魯迅先生和李叔同先生的寂寞是一樣的濃厚和深廣。從寂寞和孤獨的角度審視,魯迅先生和李叔同先生的心氣是相通的。從尋求拯救社會和人心方法的角度審視,李叔同先生和魯迅先生具有同樣的高度和境界。
這一年,張聿光、劉海粟創辦中國第一本美術專業雜誌《美術》,國立北京藝術專科學校創建。至今尚無資料顯示李叔同先生的目光在《美術》雜誌上停留過,但國立北京藝術專科學校卻與李叔同先生大有關係。
1918年,古城杭州卻顯得有些平淡和寂寥。
其時,上海像一枚桃子,熟透了,一層美豔的皮包裹著一泡甜膩膩的汁水,極盡浮華、時尚、俗豔。北平則因為各種勢力、各種思潮的激烈交鋒,變得激情四射。南國、北國、西國,戰爭正打得難解難分,是非莫辨,一無道理,一塌糊塗。
而在杭州,那一汪西湖顯得過於深沉和寧靜了;順著湖水,緩緩蔓延開來的城市,黛瓦粉牆,曲曲小巷,深深庭院,顯得過於沉靜了。日光斜斜地照過湖波,照過湖岸上不緊不慢的油紙傘,照過寺宇那一角暗淡的飛簷,照過視野盡處那一痕消瘦的山影,城市的無邊繁華和無盡欲望便在這斜斜的日光裏淡了雅了淨了。微風挾著細雨有意無意似的掠過,掠過十裏荷花,掠過荷花之外的三秋桂子,掠過長長的蘇堤、白堤和遠遠近近的十萬人家,城市的古典意趣和幽幽詩意便在微風細雨裏深了廣了遠了。點點梵聲偏偏在不經意間高高低低地飄過,縷縷梵香偏偏在不經意間濃濃淡淡地飄過,城市便在佛化的意境裏消磨了尖刻、暴戾、極端、激烈,透出悲憫、慈和、溫文爾雅的意味了。
李叔同先生就在這佛化的意境裏浸泡得久了。
西湖近旁的錢塘門內,有一個頗為氣派的院落,那便是浙江第一師範學校。從1912年起,李叔同先生就在這裏做教師,至今已經七個年頭了。李叔同先生教美術和音樂兩門課。他的認真,他的淵博,他的溫而厲的慈愛,深深地折服了一師,學生擁戴他,教職員工敬重他。先生的學生豐子愷先生在《弘一法師強大的“人生欲”》一文裏深情地寫道:“因為李先生的人格和學問,統製了我們的感情,折服了我們的心。他從來不罵人,從來不責備人,態度謙恭,同出家後完全一樣;然而個個學生真心地怕他,真心地學習他,真心地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因為就人格講,他的當教師不為名利,為當教師而當教師,用全副精力去當教師。就學問講,他博學多能,其國文比國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曆史比曆史先生更高,其常識比博物先生更高,又是書法金石的專家,中國話劇的鼻祖。他不是隻能教圖畫音樂,他是拿許多別的學問為背景而教他的圖畫音樂。夏丏尊先生曾經說:‘李先生的教師,是有後光的。’像佛菩薩那樣有後光,怎不教人崇拜他呢?”
然而,1918年7月1日,李叔同先生在料理完了一應俗務之後,在散盡了所有之後,毅然跨出浙江第一師範的大門,決絕地棄俗皈佛了。
這天早晨,天剛蒙蒙亮。以往,這個時候浙一師校園都是靜悄悄的;但這天校園裏卻異常地騷動了,師生們早早地就聚集在學校大門口。因為,讓人敬重的李叔同先生今天一早就要出家當和尚去了。從此,浙一師再也沒有那個慈父般溫而厲的李先生了,再也沒有那個大海一樣淵博的李先生了。許多學生在心裏默默地念叨著,李先生,慈藹的李先生,難道你能忍心丟下你的一師不顧?難道你就忍心丟下你的這些弟子不管了?眼裏不由自主地湧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