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歌心裏很高興,就扭轉頭看了看老嘎。老嘎的目光像頭頂上飄過的一片白雲一樣,在她的畫上撫過,似乎是在看畫,但感覺又是在看紙,一種琢磨不定的情緒,他到底還是笑了笑。任歌卻像澆了一瓢涼水,說不出什麼感覺。
陳剛說:“真不錯。”
任歌起身倒水,心裏卻想他們來一五八幹什麼。倒了水遞上,又都坐了下來。任歌坐在自己的床上,正對著老嘎。忽然任歌發現老嘎那一雙不大的眼睛裏,似乎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不,應該說包含了太多的憂傷,似乎人世間的所有苦難都化成了兩泓深深的憂傷,鑲嵌在他的眼睛裏。而這時,憂傷就盯在了任歌的臉上,無比專注,更是肆無忌憚。任歌忽然有一種莫名的煩躁,甚至是惱怒,她突然站了起來,說:“陳剛,你找我有事嗎?”
陳剛盡管看出了任歌的煩躁,但是還是極像上課的老師一樣,說:“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走到這了,來看看你。”
任歌忽然覺得自己毫無道理,心裏有些內疚,可是很快又轉變為惱怒,說:“我馬上要上班。”
陳剛這時臉上也掛不住了,他無法再文質彬彬,他轉過頭看著老嘎,似乎老嘎決定一切,事實是這樣的,老嘎說:“我不走了,你回去吧。”
顯然陳剛是非常熟悉老嘎這樣的,就起身對任歌說:“他不會打攪你,他可能要在這住幾天,在附近寫寫生。”
“什麼?我們這不能住人的。”任歌說。
陳剛說,他帶老嘎到醫院招待所住,你什麼都不用管他。
一五八的招待所在醫院大門外麵。也就是公路的旁邊,是一個大大的四合院,房子是土基壘起的牆,瓦房。院子大,但是裏麵的地卻是土路,感覺坑坑窪窪、破破爛爛的,好像是一個馬車驛站。
任歌甚至沒有陪他們去登記,關了門就突然特別想戴天亮。一想到和戴天亮在一起的時刻,就有一種安逸感,被一個比自己大7歲的男人愛著,在甜蜜之餘,還有一種安逸。她特別喜歡跟他到他們部隊去,在大荒田的那塊土地上,戴天亮具有一個男人麵對事業、麵對女人、麵對自然的所有自信,他瀟灑自如地走路、說話,瀟灑自如地指點江山。在戴天亮的身邊,任歌感覺到了作為一個女人所有的虛榮都得到滿足的快感。
想著這些,就覺得不再想畫畫,其實她不上班,她休息。她忽然突發奇想,立即到大荒田去。到醫院大門口去搭過路車沒準能行。任歌突然興奮起來,她覺得她一定能給戴天亮一個驚喜,因為她從來沒有一個人單獨去過大荒田,每次總是戴天亮用汽車或用摩托車帶她去。她想象著當她突然出現在戴天亮的麵前時,戴天亮一定會把她高高抱起來。
任歌想著就匆匆向大門口走去。她從來沒有搭過車,沒想到一揮手竟真的停了一輛車,是一輛拉煤的車,師傅是一個老頭,她坐進了駕駛室,上了車竟有幾分得意,覺得其實要去做一件事是很容易的。車子一起步就到了醫院右手邊的那一大片田野上,這時地裏是等待收獲的稻子,那種草黃色把原來的紅土色蓋住了,卻別有一種味道,任歌心裏想著哪天來寫生。忽然她看到就在她和戴天亮遭遇的那個地方,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一個男人,後來她看清是老嘎,他站在田地中間,看上去像一個驅鳥的稻草人,任歌心裏又莫名地想到了梵高的名字。
當任歌出現在戴天亮麵前時,真的讓戴天亮吃了一驚。當時已經是快吃晚飯的時候,戴天亮正在九連檢查訓練情況,通信員跑去對他說:“嫂子來了。”
戴天亮迅速把任歌扯進他那間單身宿舍,猛地抱起了任歌,緊緊地。一切都和任歌想象得一樣,就連吃飯的內容也是在任歌意料之中,吃完飯還是如任歌想象的到圍牆外散步。聽他用豪邁的語氣談我軍與外軍的差距,聽他描繪未來的藍圖。任歌打斷了他的話,說:“別說話。”
“為什麼?”
“聽聽自然的聲音。”
片刻,戴天亮說:“亂七八糟的小蟲子叫聲。”
“好聽。”任歌嬌嗔地說。
後來還是戴天亮用摩托車把任歌送了回來。
聽著摩托聲遠去的聲音,任歌覺得心裏空蕩蕩的,說不上為什麼,總之,跑了這一趟,也隻是半部浪漫曲。沒有觸及那一根癢癢的神經,一切都那麼模式化,沒有一絲一毫的突破。又想如果返回時,戴天亮不騎摩托騎自行車,那也許會很有意思,盡管不可能,但是想一想也讓人有無限美好的感覺。她懶懶地靠在床頭,突然覺得曾經有過的幹勁,比如整日沉浸在畫畫、沉浸在愛情裏的那種幹勁,忽然像沙堆遇到了大水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宿舍裏因為少了朱莎莎,竟有一種四壁空空的感覺,看著那麵被自己的畫充斥著的牆,忽然有一種羞愧感,不知道自己是在一種什麼樣的心態下,如此自信而大膽地展覽著自己的拙作。但是,那一雙填充著所有憂傷的眼睛始終晃動在她的麵前,似乎要告訴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