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下午,小紅到虎丘的花市上去了。我會走到那個木格花窗的後麵去。我經常會出現幻覺。覺得景虎又來了。景虎來了的時候就會出太陽,景虎來了的時候就是好日子。他甚至還牽起了我的手。他笑咪咪地用他的大手牽住了我。他說他是來買花的,買很多很多的花。我說我知道。他搖頭,他說你不知道,你其實真的不知道。我也搖頭。我說我是都知道的,真的都知道的。
我們就這樣說著簡簡單單的話,景虎溫存的大手攙著我,江南明麗的陽光照著我們。接下去,我就醒了。看到小紅站在我的麵前,告訴我一些花市的最新行情。或者誰也沒有來,太陽還是那樣暖洋洋地、簡簡單單地照著。
這個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又一次見到了景虎。
我們是在花園的小徑上不期而遇的。先是景虎停住了腳步。然後是我。
我發現景虎瘦了。非但瘦,而且看上去還相當疲倦。我還發現,在他看我的眼神裏麵,有著一種細微的震動。我把這理解為我的蒼白。隔夜我剛抽了兩筒,這幾乎已經成為了我近日的習慣。我躺在榻上抽著的時候就會產生幻覺,這和我站在木格花窗後麵時是一樣的。我就那樣躺著,聽見小紅走過來,走過去;聽見花園裏隱隱約約有花開的聲音;聽見母親坐到我的旁邊,言詞細密地對我說一些話;聽見街上的市聲,然後啪的一下,非常尖利刺耳的聲音,然後父親就倒了下去。血從他的身體裏流出來。
非常陌生的一種液體。
母親從來沒對我說過父親真正的死因。對於我來說,這一直是個謎。就像江南的很多事情,有著霧般的質地。就像血的某種性質:粘稠的,不僅僅是液體的。我不知道江南的孩子是否都會有我類似的經曆,或者脾性。我躺在榻上抽著的時候,幻覺著的時候,心裏倒是清楚的。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經整個改變了我,或者說是塑造了我:雨,花事,還有飄搖不定的父親之死。我知道我是脆弱的。我知道我所有的堅強隻是為了一個同樣的目的,一個極為簡單的目的:
掩飾我的脆弱。
我和景虎都停下了腳步。就在這時,我的甜蜜的微笑,我的優雅的舉止,又非常恰如其份地回到了我的臉上。
是我先開口說了話。
“很久沒見了嗬。景虎爺。”
說這話的時候,我的明媚的笑臉迎向了景虎。說這話的時候,我快樂地想像著自己的身世:一個江南殷實人家的小姐,生活是明媚的。她的父母在世的時候曾經非常恩愛(至少在孩子們麵前是這樣)。她不太知道外麵的事情。因為規則,所以安全。
景虎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瘦了。”景虎說。
我把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我盡量顯出一種俏皮的模樣來。我說是嗎。真的是瘦了嗎。我說那全是因為很長時間沒有享用到景虎爺府上美味的緣故嗬。
景虎好像要說什麼話。他停頓了一下。但終於還是沒有說。
我們在花園小徑上慢慢走了起來。景虎問了我一些事情。我全都一一作答。作為一個年輕的女子,我隻有三件事情是難以向景虎啟齒的:父親的死、鴉片對我的吸引力,以及我對景虎隱秘而又強烈的情感。我小心地非常有分寸地回避著這些問題。我甚至還反問了景虎一些事情。我說外麵是什麼樣的?景虎就問:什麼外麵?我說就是沒有那麼多花的地方,也沒有這種園子,五六月份的雨季不會很長。就是那樣的地方。景虎想了想。景虎說他也講不清楚這些事情。景虎說不過外麵終歸是個會讓你感到陌生的地方,景虎又看了我一眼,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比如說,不可能在這裏又遇見你。
我不得不承認,那天見到景虎之後,我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興奮。我甚至還在園子裏跑起來了。我順手摘了好些花,拿在手上,又使勁地把它們揉碎。我看見小紅偷偷地在窗簾後麵看我。這個小丫頭近來變得有些憂鬱,話也少了,有時候晚上還會自己爬起來彈一曲琵琶。她現在好像既有點怕我,又盼望著能與我接近。我看見她躲在窗後,把窗簾掀起一個角。
以前她是不會這麼幹的。以前她會尖聲地大叫起來,風一樣地衝到我的麵前。現在她不這樣幹了。
我在園子裏的一塊假山石上坐了一會兒。我手裏那些揉碎的花瓣被風吹到了地上,又飄起來,散落到別處。
我想我剛才是可以走上去的。走上去對景虎說一些話。一些明確的話。這樣有些事情或許就會變得簡單了。非常的簡單。但我不能。在我的心裏,與其說景虎是一種陌生的我無法把握的東西,還不如講,我恐懼於自己對於景虎的那種感覺:那才是我真正陌生的東西,那才是我真正恐懼的東西。與生俱來的恐懼。對於溫柔的、不能確定之事的恐懼。就像恐懼於從父親身體裏流出來的那種陌生的液體。
我必須保護自己。
接下來的事情是無意之中發生的。因為風中飄飛的柳絮與楊花,我把揉捏花瓣的那隻手伸到了鼻尖下麵。或許因為那些花瓣在我手上多時,我忽然感到了一種奇異的濃香。不可思議的香,出人意料的香。更可怕的是:我猛地想起了這香味似曾相識的去處--
景虎的晚宴。景虎的那些奇特的濃香的菜肴!
天呐。他愛我。從一開始!
這天晚上,我做了兩個夢。
在第一個夢裏,我見到了父親。
開始時他是背對著我的,後來就轉過身來了。他問我:
你過得好嗎?
即使在夢裏,天上仍然還在下雨。這時,小紅奔過來了,穿著她的那件水綠色的衣衫。雨把她的衣服打濕了,這使她看上去有點像一種哀怨的動物。接著我就看到了景虎。景虎緊緊地跟在小紅的後麵……
我緊張地看著他們。雨落在我的頭上、身上,全淋濕了,使我更像一棵憂傷的植物。
你過得好嗎?父親在我的耳邊問我。
我搖著頭。我緊張地看著麵前的兩個人。我使勁地搖著頭。我順手在旁邊的泥地裏摘了一朵花。豔紫色的。花瓣上有粉金的斑點。
這是一種毒花,劇毒。我清楚這個。
就在這時,我忽然看到父親從我麵前倒了下去。突然地倒了下去。還有血。血從他的身體裏清晰地流了出來。
我大叫一聲。我看到了那把刀。那把讓我父親致死的刀正是握在了景虎的手裏!
這第一個夢讓我大哭著醒了過來。直到接近淩晨的時候我才再度入睡。這一次眼前的一切全是灰蒙蒙的。看不太真切。等到看真切了忽然又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小廝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麵謝吧。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
她靜靜地跟在後麵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他回過身來道了再見。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隻是垂著頭。
他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她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裏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幹涉。
在朦朧的睡眼裏,我已經漸漸清晰了“他”與“她”真正的麵目。我知道,在我隱秘的膽怯的內心世界裏,他們其實就是景虎與我的代稱。我不明白,為什麼在這樣一個心跡漸明的日子裏,我竟然還會產生這種可怕而又無奈的夢境。如果說真要尋找什麼理由的話,或許就是那些雨水的質感與份量--它們其實早已經把我浸泡了,打彎了,改變了。
早就是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