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花殺(2 / 3)

我跟在小紅的後麵。

我知道她去花房了。我跟在她的後麵,遠遠的。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我有犯罪感。然而我快樂。這是我從來都沒有享受過的一種快樂。我很想知道,當我不在的時候,小紅會有什麼樣的身體動作。她的光滑的後背,有一種少女所特有的微酸的體味。我有一種窺探的欲望。我想知道另一個女人的身體語言。我想了解她的秘密。

我不知道小紅有沒有察覺。或許是沒有。應該是沒有。小紅絕不會想到我會幹這樣的事情。她肯定會莫名其妙,或者張大了嘴巴。小紅是健康的。她與陰暗潮濕的江南沒有什麼直接的關聯。她不知道那些窗格陰影後麵的秘密。她不知道她春雨一樣的琵琶聲打在我的心上,會是怎樣的一幅景像。她的又憂傷又細膩的琴聲。她為景虎彈的。

她不知道她傷了我了。

景虎 的邀請又來了。這回是在中午。

我和小紅走得一前一後。

剛下了場大雨。江南總是這樣。在正式的黃梅雨季到來之前,雨天與晴天的更替往往毫無規律。雨天就是晴天。

我問小紅:“剛下過雨,怎麼不帶傘呢?”

小紅說她忘了。小紅說從今天的天色看起來,這雨是陣雨。下一陣就會停的。

我沒有說話。我回頭看了一眼小紅。她穿了雙繡花鞋,成色很新。

我笑了笑。

景虎在門口等我們。我們相互做了致意。我相信自己的動作是優雅的,是從小的家庭教養所致。

很久沒見了。我對景虎說。然後嫣然一笑。

我們向前跨出步子。景虎走在前麵,我中間,小紅在最後。景虎有時候會把腳步放慢下來,或者停住,向我們介紹一些四周的景物。因為是白天,並且雨後,草木都顯得出奇的幹淨,甚至還有些細微的溫情。景虎的聲音也很好聽。或許視覺由於光線而得到清晰,我的聽覺係統突然變得靈敏起來。弧度適中的笑容是保持在臉上的,耳朵卻是警覺的,醜陋的,不要求教養的。

景虎把我們帶到一個荷花池邊。那是個挺大的荷花池。但我並不驚異。那時候好多江南人家都是如此,物質生活是充裕的,不太需要花費心思。就如同江南調和的風雨與物產。在這個地方,時常可以聽到外麵的一些信息,比如說打仗,比如說暴亂,甚至於改朝換代,但這些信息一進入本地,就成了一個緩慢的手勢。節拍整個改變了,氣味,風向,口舌的辨別度。唯有耳朵是警醒的。所以我聽到景虎說了這樣一句話。

“一直在等著你們來。”景虎說。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話。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我們都是很好的主人與顧客之間的關係。而小紅,是我的仆人。或者也可以換句話說,我們親如姐妹。那天我非常親熱地把小紅拉在我的身邊。我說:小紅,你坐過來。聲音出奇的溫柔。我們聊了江南的天氣。我對景虎說,梅雨天就要來了,有些衣物是要好好地處理一下的。梅雨天隻對花木有好處,潤澤潮濕,或者有益於湖水裏麵的魚蝦。

說到這裏,我小心翼翼地挑起盆子裏的一隻白蝦,把它放入口中。

吃飯進行得非常愉快。大家都略微喝了點酒。我誇獎了小紅腳上的繡花鞋,甚至還讚揚了小紅的臉色。我說小紅你喝了酒,臉上紅撲撲的,真好看。

看得出,小紅也被我說得有些受寵若驚。

天曉得那天我是多麼的大家閨秀呀。我相信,我說話時正對著景虎的那雙眼睛,它們看上去一定是明澈的,不引人聯想的。我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合理的,符合規範的。我相信,它們表現在外麵的部分,不存在任何的破綻,不存在任何的通道,可以抵達那些被精心隱藏起來的事物深處。

隻有一件事情我仍然感到驚異。

是那些菜。那些景虎精心準備的美味佳肴。我總覺得有些異樣的感覺。這異樣的感覺來自哪裏,我說不清楚。我隻是感到香,出人意料的香,不可思議的香。但又不是那種撲鼻的濃香,用種種的香料配製出來的。這香很奇特,如果真要用兩個字來形容的話,我隻能講是“清絕”。

我問景虎,我說這菜裏麵的香讓人感到興味。我說我從來都沒有享受過這樣的香味,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這天晚上我沒有睡著。對於我來說,睡眠不好倒是常事。特別是到了春天的時候。這天晚上我把小紅叫了過來。小紅穿了件長長的睡衣,腳上趿著拖鞋。這小丫頭睡眼惺鬆的,一臉的詫異。

我說小紅你拿張凳子坐下來。小紅就拿張凳子坐了下來。

我說小紅你彈琵琶吧。你的琵琶彈得蠻好的,你現在就彈一曲吧。

小紅愣了一下。一邊揉眼睛一邊說:月亮都沉下去了。已經是下半夜了。

我沒有理她。我拿起桌上的一隻青瓷杯子,往地上一扔。我的這個動作的幅度很小,幾乎可以說是輕盈了。杯子連弧線都沒有劃,像花瓣落地一樣地就掉下去了。杯子落地以後,我把自己的身體向藤椅裏靠下去。靠得很慢,很優雅,像眼淚掉落一樣的優雅。我看都不看小紅,看都不看這個小婊子。

小紅給嚇壞了。她一點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呆傻一樣地看著我。看了一會兒。又俯下身子去撿地上的碎瓷片。然後直起腰,又看了看我,就奔進自己的房間拿她的那把琵琶去了。

窗外正在下雨。屋子裏則黑燈瞎火的,我故意沒有開燈。兩個女人,穿著江南白色的綢緞衣服,就像黑暗裏麵浮現出來的亮點。我看著小紅。小紅的白是那種略帶青澀的蒼白,因為半睡半醒著,剛才又受了些突然的驚懼,她的蒼白是自然的,一會兒就能過去的。而我不是。我從房間裏的那麵大鏡子前麵走過。我看見鏡子裏麵的那個人,下眼瞼是青紫色的,鼻梁的側麵還爬了根青筋。滿臉的陰氣。

我在小紅的麵前停下來,我說,小紅,你知道嗎,你是個漂亮的姑娘。特別在你彈琵琶的時候。

我對小紅說這句話的時候,從床櫃那裏拿過那隻銀色的雕花水煙筒。紙撚是拿在左手上的,然後再把身體傾向旁邊的炭火爐。那是我母親傳下來的水煙筒。父親死後,我就經常看見母親躺在臥椅上用它。她很少出門,話也不多。她在家裏也化很濃的妝。她的腳出奇的小,小而尖。有時候,我會看見這雙出奇小的腳在花園裏走動。然後,她突然回過頭來看我,下眼瞼也是青紫色的。

我有些怕她。

小紅在彈琵琶。她一邊彈,一邊發抖。這個小丫頭沒有抬頭看我。她一定害怕我再扔掉一隻青瓷杯子,或者別的一點什麼。她害怕了,這個小丫頭現在害怕了。

我看見煙霧漸漸從我手裏的水煙筒裏彌漫出來。繞在了屋子裏。我看見那隻小而尖的腳又從黑暗裏伸了出來。白色的腳,用白緞麵裹起來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我說小紅你看看我,你抬起頭看看我,仔細地看,你說老實話,我現在的樣子像不像一個鬼。

我為小紅新訂了幾條規矩。

第一、以後下雨天不許再彈琵琶。

第二、在秋天以前,不許再穿顏色鮮豔的衣服。

第三、倉米巷的景虎若是再來邀請,一律由她代為參加。

我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沒有人知道其實我有多麼想念景虎。我有多少個夜晚夜不能寐。為了克製自己,我把全身的筋骨都迸得酸痛了。小紅或許是能夠猜到的。有時候她會突然怯生生地抬頭看我一眼,也就是那樣一眼。但她不敢多說什麼。她什麼也不敢說。她知道有些事情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她到江南來了這樣長的時間,有些最基本的東西多少也已經掌握了。她知道有些事情被控製在一種巨大的力量之中。誰都無法抗拒。

現在我幾乎經常責罵小紅。有時候甚至罵得很凶,很難聽。有幾次,我突然發現自己失態了。我看到小紅驚異的眼神。更可怕的是,從驚異的後麵,我還看到了憐憫。這是我最最害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