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村子(2 / 2)

大家都驚慌了。沒一個人不棄掉這百年罕有的豐收的農事,而惶惶地,失措地;毫無主意地用恐怖的眼光看著,彼此陷入於無可挽回的悲慘的命運裏麵,發狂似的跑到自己的屋子去。

和平的一切便完全擾亂了。

這之中,男人是失去男人應有的勇敢的氣魄了。女人呢,迷信的老太婆隻聲聲哀憐地念著全村子都迷信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主婦們便忙於收拾那家中的細軟,把許多東西都飽飽地用寬的布帶捆在腰間,並且牽著抱著兒女們;年輕的少婦便耽心她自己的節操和她丈夫的性命,隻管危懼地打著抖。

一瞬之間的情景,便顯得怎樣的悲慘和紛亂,許多人開始逃命了。

都是全家人,帶著全家裏所能帶的東西,扶著,拖著,哭聲的喊著,失火似的向著東方的田野跑去。

太陽的光依樣是燦爛的,照在田野上,所有未刈的稻都還是一種金色的波紋,閃耀而且顫動。複雜的人影在這陽光中就更見複雜了。

人的哭喊的聲浪也嘈嗷地越加增高,於是那牲畜的——第一是狗的狂吠,便震撼了空間,變成一種萬物動搖的可駭的景象。

雞鴨也盲目地在地上亂跑了;牛兒也跑出了欄外,用沉重的頭擺動著,哼著非常淒厲的變態的聲調;笨伯的豬還是照舊的笨伯,隻知在豬窩內愚蠢地打圈;馴性的山羊便萬分觳觫地躲在牆角;這許多的畜牧也和人亂在一團了。

逃命的人是極其狼狽可憐地跑去了,那繼續逃命的人還慌亂地繼續著,這個村子已不成為一個和平的村子了。

但是那槍聲,喪人魂魄的砰砰的響,已分明地步步迫近了來,塵土也一重重地飛起了,隱隱地在陽光中便現出了馬隊。

馬隊是一營人,在空中,高高地,散亂地飄揚著三角形的旗子,標明是撲滅一切的軍隊,也正是這村子農人的敵人。

一切都絕望了,縱然是第一個跑得最快的逃命者,也不曾跑出這村子的界限,馬隊便鐵牆似的把整個的村子圍滿了。

那還想逃命的農人,便在槍聲的響中,跌倒了,躺在黃金色田野的上麵,一個又一個的,接連著男人和女人。

於是經過了長時間的人類最悲劇的一幕,充滿著極端的叫喊和啼哭,一種碎膽的可駭的紛亂之後,這一營的隊伍才吹著勝利凱旋的號,還示威地又響了三聲槍,開走了。

浩浩蕩蕩的,這經過單麵進攻的馬隊,便遊行隊似的走在田野上,仿佛並不曾作過什麼屠殺的事,大家都顯得非常安閑的樣子。除了那刺刀上的血跡,還閃動於夕陽的晚照中,現著一點紅色,以及在每一個人的心中還餘留著滿足的快樂之外,便隻有馬蹄的聲音和人影了。

然而留在這村子的一切,從馬隊走後便更顯然了。所有的男人都流血地倒在田野上,菜園裏,小溪邊,……狼藉地倒著,有的隻剩著半個腦袋的。所有的女人,除了幾個吊在屋梁上,幾乎全身赤裸裸地一動也不動的躺在床上,便也和男人一樣,死完了。小孩子呢,他們本來是可以幸免的,但也有幾個被丟到路邊,有的在肚子中穿成了小洞的掛在樹枝上。並且有許多雞鴨被踏成粉碎了,泥漿似的也成為血肉混合的一小團;許多牛羊都受傷地呻吟著;每一條狗都張不開眼睛了……一切都是變樣的,隻有那按時而來的月光,還繼續著太陽的燦爛,皎潔地照著這一片廣闊的田野,現出那豐滿的稻穗,吹在夜風中,帶一點微微地銀色的波動,以及滿地上都寂寂的躺著不完形的屍首。

這村子便變成一個古怪的村子了——一直到十年以後,除了幾個垂死的老太婆,便都是差不多高低的十歲和十一歲的小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