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母親卻開口了,第一句她就埋怨說:
“怪得別人麼?”
這是怎樣一種不幸事實的開頭呢。我害怕。我不願父親變成不是我所敬愛的父親。我幾乎發呆的望著母親,在我的心中我幾乎要哭了,可是母親並不懂得這意思,她隻管說她的感慨。
“隻怪他自己!”
顯然父親曾做過什麼壞事了。我隻想把母親的嘴掩住,不要她再說出更不好的關於父親的事情。
可是母親又說下去了:“自己做的事正應該自己去承受!”她又歎了一口氣。“女人嫁到這樣的男子,真是前世就做過壞夢的女人。”
我嚇住了。我真個發呆的望著她。我央告的說:
“不——媽媽,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母親不理會。也許她並不曾聽見我所說的。她又繼續她的感慨:
“真的,天下的男人(把女人也在內),可沒有第二個人比你父親還會傻的。傻得真豈有此理——
(她特別望了我一眼)
“你以為我冤枉他麼?冤枉,一點也不。他實在比天下人都傻。我從沒有聽說過有人會象他那樣的荒唐!你想想,孩子,你爸爸做的是什麼事情。
“說來年代可久了。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你還沒有出世呢——我嫁給你父親還不到兩年。這兩年以前的生活卻也過得去。這兩年以後麼,見鬼啦,我永遠恨這個傻子,荒唐到出奇的人。我到現在還沒有尋死,也就是要恨他才活著的。
“這一年是一個荒年。真荒得厲害。差不多三個月不下一滴雨。把水龍神遊街了五次,並且把天後娘娘也請出官來了,然而全白費。那裏見一滴雨?田幹了,池子幹了,河水幹了,魚蝦也幹了。什麼都變了模樣!樹葉是黃的,菜葉是黃的,秧苗也是黃的,石板發燒,木頭快要發火了,牲畜拖著舌頭病倒了,人也要熱的發狂了。那情景,真是,好象什麼都要暴動的樣子:天也要暴動,地也要暴動……到處都是蝗蟲。
“直到現在,我還是害怕太陽比害怕死還害怕,說到那一年的旱荒,沒有一個人有膽子再去回想一趟。(她咽了一下口水)你——有福氣的孩子,沒有遇上那種荒年,真是比什麼人都有福氣的。
“你父親幹的荒唐事就在那時候。這個大傻子,我真不願講起他,講起他來我的心就會不平,我永遠不講他才好。
(母親不自禁的卻又講下去:)
“你父親除了一個菜園,一個小柴山,是還有三擔田的。因為自己有田,所以對於那樣的旱天,便格外焦心了。他天天跑到田裏去看:那才出地三寸多長的秧慢慢的軟了,癟了,黃了,幹了,秋收絕望了。這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啊,一個秋收的絕望!其實還不止沒有穀子收,連菜也沒有,果木更不用說了——每一個枝上都生蟲了。
“你父親整天的歎氣:完了,什麼都完了!
“不消說,他也和別人一樣,明知是秧幹了,菜黃了,一切都死了,縱然下起雨來也沒有救了,然而還是希望著下雨的。你父親希望下雨的心比誰都強。他竟至於發誓說:隻要下雨的,把他的壽數減去十年,他也願意的。
“他的荒唐事就在這希望中發生了。這真是千古沒有的荒唐事!你想想看是一種什麼事呀?
“你父親正在菜園裏,一株一株的拔去那幹死的油菜,那個——我這一輩子不會忘記他——那個曾當過劊子手的王大保,他走來了,你父親便照例向他打招呼。兩個人便開始談話了。
“他先說,‘唉!今年天真幹得可以!’
“‘可不是?’你父親回答,‘什麼都死了。’
“‘天災啊!’
“‘誰說不是呢?我們這一縣從今年起可就窮到底了。’
“‘有田的人也沒有米吃……’
“‘沒有田的人更要餓死了。’
“‘你總可以過得去吧。去年你的田收成很好呀。’
“‘吃兩年無論如何是不夠的。說不定這田明年也下不得種:太幹了,下種也不會出苗的。’
“‘幹得奇怪!大約一百年所沒有的。’
“‘再不下雨,人也要幹死了。’
“‘恐怕這個月裏麵不會下吧。’
“‘不。我想不出三天一定會下的。’
“‘怎麼見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