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頻作品集傻子(3 / 3)

他忽然聽到一種驚顫的,尖小的聲音。

“我害怕……”

“怕什麼!?”這又是一種聲音,很粗的。

“剛才不是地保在打更麼?我們給他瞧見了沒有的?”

“不要緊,地保是我姑媽的兒,我嫡親的表哥哥,就是給他知道,也不礙事!……你別害怕啊!……”

“我實在氣力都用完了啊……”

“馬上就到河邊的!”

從這些小語中,小二恍然知道了,那男人就是亨元羊肉鋪老板,那女人是萬興豆腐店老板娘,人家都叫她做“王家三嫂”的。

“這必定是這一回事了!”

小二想;可是他登時又覺得,倘若是偷偷地幹這一回事,為什麼兩個人又抬著那東西呢,而且想走到河邊去?

這時那人影又開始努力的抬起那東西,往河邊急急的走,卻向著小二走來的這一邊。

二小的心便慌了起來,因為他和那人影,幾乎要接觸了,他趕緊爬到河堤上,把身體埋沒到滿著露水的野草中間。

那人影喘喘地走過小二的前麵。

從潤濕的青草中間,小二張開眼,定眼的看著那人影,和被抬的那件沉重的東西。

於是在二小的心中,便突然顫震了一種不曾有過的非常的驚愕。

“什麼!?……”他暗暗的恐懼的叫。原來那件遠看去象箱子或被卷的東西,是一個人,這人是小二所熟識的,是萬興豆腐店的老板。

“這是怎麼的?難道……吃晚飯時候還活著,就死了麼?就是……那也不……”小二左右的想,他的眼光更疑惑而且恐懼的瞪著那兩人。

在河邊,毫無抵抗的,被抬的那東西,就忽然“統”的一聲,丟到河裏去了。

“哀唷!……”小二幾乎叫了出來,他用力的把手撐按在胸脯上,製止他的心的驚跳。

那一對男女,就轉身來,又走過小二的前麵,吃吃的笑著,走遠了。

很久以後,小二才抖抖地從草中爬起來,揀起那麻竹管和杉木棒,提著無光的燈籠,無力而又用勁的,趕急地跑回土地廟。

這一夜他反反複複的,輾轉在木門做成的床上,睡不著,縱是緊閉著眼睛,他也依然會看見到那兩個黑的人影,和更黑的那件抬著的東西。

第二天這鄉村裏便布滿了這新聞:“萬興豆腐店老板昨夜吃醉酒,自己跳河了!”

聽到這新聞,小二更覺得奇怪,而且在他的心中,就猜著,納悶起來。

於是一種不曾有過的新的思想,就纏住小二了。他不住的想,“明明是那女人和亨元羊肉店老板把他丟到河裏去,為什麼又說是自己喝醉酒,跳下去的呢?”他暗暗的奇怪。

然而從此後,凡是他替代地保去打更,隻剛剛聽見到河水的聲音,他就打轉了。並且他一路擔憂著,小心翼翼地,因為他隨便一轉眼,總容易看見到那夜裏的情形,那兩個黑的人影和一個更黑的東西。

他常常覺得,一個女人把自己的丈夫丟到河裏去,沒有哭還吃吃的笑,把手臂投給別的男人,這真是一件不可解的奇怪的事!

他打更不打到觀音堂,這事他沒有對地保說過。

有一天地保便問他:

“小二!觀音堂的老道士說,他許久沒有聽見打更的聲音……這對麼?”

小二便變了臉色,眼睛發呆,因為他的心又忽然害怕起來,他好象又看見到那黑的人影……

看樣子,地保便發怒了,他粗聲的說:

“我看得起你,才叫你去打更,你怎麼這樣躲懶?”

“我不是……”小二嚅嚅的說。

“那末,為什麼不打到河那邊?”

“我……”小二怯怯的,聲音帶點顫抖了。“我害怕啊!”

地保便現出輕視的樣子。

“怕……你從前不是曾打到觀音堂麼?”

“從前……我是現在才害怕啊!”

地保問他為什麼,他便把那夜裏所看見的,毫無隱瞞地統統說出來,他已經忘了這地保是那羊肉店老板的親戚。

地保皺一下眉頭,但他馬上就鎮定著,他並且要小二今夜還照樣替他去打更,於是他匆忙地走了。

過了幾天,一個挑甘蔗到市上去販賣的老頭子,走到觀音河的東邊,忽然發現被大家叫做“傻子”的那小二,倒在堤上的草叢裏,臉朝天,頸項和胸上濺滿著血,一隻眼睛變了白,突出在眼眶的外麵。在他身旁,許多青草被腳板踐得糜爛,打更的麻竹管也破成兩片,杉木棒拋到遠遠地,油紙的燈籠被什麼東西壓扁了,那半根的蠟燭上扈集著一群螞蟻……

這老頭子把這一個可怕的發現,就隨著他沉重的兩筐甘蔗帶到市上去。

“傻子被什麼人殺死了!”

用含笑的聲音嚷著這句話,於是由一人傳十人,十人傳百人,不很久的工夫,全鄉人都知道了。

然而,這些人,對於小二這非常的死,雖然在某一瞬中曾現了詫異,但跟著,並且長久的,是冷淡的漠視。好象大家都忘了,在這鄉村中,曾經許多年月有過小二這一個人,他是整天不停的勞動著,辛辛苦苦的在別人麵前。

倘若有人忽然想起小二,隻因為這人有了什麼費力的事體,須得有一個肯耐心耐煩的賣力氣的人。此外呢,那便是大家相聚著,在閑談中,算是一種開心材料的,欣然大聲的這樣說:

“傻子……小二要算第一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