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人問他:
“小二!你替人家做了這樣賣力的事,怎麼還吃冷飯呢?要一點熱飯和好菜,不是應該的麼?”
他的答語便是:
“這飯並不冷呀……你瞧,泡上了開水,不是很熱的麼?能得到飯吃,就超過我的份兒了,還要好菜,那太罪過……”
他說了,便快快的吃他的飯,接著又勤勤地去給別人做工了。我們從沒有見到他有空閑的時候,或象別的人,在手足勞動中,用嗓子向同事者去交談,說一些關於天時,人事,和最時行的甘蔗行和米鋪的打官司,各種生意的糾葛,以及間或講一些隔鄉某女人和某男人的曖昧事情……
雖說在他的勞動中,也免不了有人和他講上兩句話,但這隻是別人先開口,他回答;倘若對於任何人,他會先說話,這就等於白天裏美的夢,希有的一個奇跡。
他幾乎完全是,整天的,象一匹慣於耕田的牛,不作聲的竭他的精力為別人做著工。
為了他這樣能耐苦,能不計酬報,別人全需要他。
可是,對於他,誰也都依樣的用另眼看待:
“小二麼,做工倒是頂勤快的,一個人能抵過三匹牛,然而究竟他是一個傻子啊!”
聽到別人說自己是傻子,小二隻含笑。
這樣,在許多人的需要和輕蔑中,他生活著,一年又一年。
在一個夏夜裏,小二遇見了一件非常的事。
這非常的事使他驚心。對於驚心的事,小二生平隻兩件,第一是他母親的死,其次就是這一件事了。
那夜裏的情形是這樣:
因為地保躺在煙館裏,到時候小二就替他去打更。
打更這事於他已很習慣了。
他照樣的一手拿粗大的麻竹管,掛著油紙燈籠,另一手就用一根杉木棒,和緩的,有規則的敲打著,發出“噗噗,噗噗”的響聲,這是打二更的時候,他慢步地走過大街和小街,寬巷和窄巷,以及……他環繞了這一整個的鄉村。
夜象籠罩著一重薄的淡煙,蒙蒙地,將要下雨的模樣。既是沒有月,星光又不顯明,所以那屋宇,那街道,那小小的土山和窄長的河,那各種地上的一切,都非常模糊,同樣在黯淡的黑暗中隱秘著。
輕的風也沒有,到處的樹木都象參禪的和尚,靜寂著;那茂盛的頂技,複蓋著的,遠看去是一團厚大的雲塊,在眼前就好象一堆黛色綢子的帳幕。倘若在樹間,微微的有了鳥兒在巢中的動作,小鳥的啼叫或母鳥的拍翼,這聲音便容易開闊去,很遠都可聽到。
空間象一個迷離的夢境,靜悄悄的,又朦朧,使人猜不透那裏麵所藏躲的是一些什麼東西。
人也都已安睡。隻有那河邊的蟈蟈,斷斷續續地叫著;此外,流蕩在這夜裏的,就是這麻竹管上所響出來的打更的聲音了。
二更打過不久,便是打三更開始的時候。
“噗噗,噗!噗噗,噗!”
小二換上一支蠟燭,和緩的,又上上下下地動著杉木棒,從土地廟裏出發。
這土地廟是坐落在這個鄉村極東的邊界上。所以每次的打更,是向西去,其中經過了許多橫橫直直的街和巷,以及界乎東南西北之間的怪僻的路,最後便到那極西的觀音河,從河西的觀音堂門口再轉身打回來。
關於這打更的路線和轉折,小二已熟悉了;並且因為這經驗和他日常做苦工的緣故,差不多這一鄉的人家,那一間屋子是誰人住的,他全知道。
這一次,也和往次一樣,他打著麻竹管,憑那燈籠裏淡薄的燭光,慢慢的走,漸漸地走近觀音河。
河水是很滿的(因為初夏時鬧了大水),浸溺到堤邊柳樹的半幹,這在白天,可見到那水麵流蕩著青萍,堤邊和水上有許多蜻蜓飛舞著。但在夜裏,並且是這樣模糊的夜色,小二隻能夠聽到河水漫流的聲音,象鳥叫似的。
“幸而這水不再漲,要是不,這許多屋子就完了!”他望著河,心想到鬧大水的時候了。
“噗噗,噗!噗噗,噗!”
他一麵打,慢步地往前走。
三
忽然有一種東西,流星似的,閃到他眼睛來,隨著那小點就不見了。他以為這亮兒是賊中探路的所謂紙火把,使用力的打起更,算是他的一種和善的警告。
同時把他的眼光張到更遠的前麵去,他發現了兩個黑的人影,這人影的中間是橫著一件象箱子或被卷的更黑的東西,快快的,很慌忙的樣子,向河邊走去。
“一定是那家夥!這也不知道是誰家的東西給偷走了!”小二想,眼光就不停止的瞪著前麵。
他本想再用力的打他的更,使那人影受點恐嚇,而棄下那賊物來。可是他又一想,往河邊走去幹什麼呢?河邊,是死路,既沒有船隻,水又澎漲,賊是決不會往這條路走的。於是他疑惑起來了。
他想,“假使不是賊,在這樣夜靜時,快跑到這河邊來,並且是抬著那麼大的沉重的東西……說不是賊,又可疑!”
那人影將走近河邊了。
小二就下了決心,他想去看個究竟,便輕輕地吹滅發亮的燈籠,躡腳的,順著河邊直跑去。
那人影似乎乏了力,腳步遲慢了。
夜色還是很朦朧,雖說小二已漸漸地逼近那人影,卻看不清究竟是誰,隻模糊地辨別出那身體的模樣。
“這奇了,”他想,“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心裏更疑惑了,又躡腳的再逼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