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旅途(1 / 3)

從常德到漢口,這路上,是必須經過很多的小小仄仄的河。倘若在秋天,縱不說和冬季相聯的秋末,水也淺了,厭小的河於是越顯出民小來,如漢壽一帶的河道,就隻能用木劃子去通行了。要是人了冬,即所謂八百裏的洞庭湖,有很多的地方,小火輪走著,也是擔憂擔憂的,把竹篙子去測量水度,生怕一不留神,船擱淺了,這是非常不快意的事。並且,在那個時候,所謂湖,其實已縮小到真像一個池子罷,兩旁邊——不,是四周圍,使人望不盡的全是沙和混合的灘,軟潤和幹涸的,給陽光照著,那上麵便現出許多閃爍不定的小小金屬之類的光。還有捕魚為業的人,便蓋了矮矮的茅屋在那灘上麵。……

然而,這一次,從常德動身到漢口去,時正仲秋,因了六月間曾漲了一次大水,所以在仄小的河中,小火輪還可以來往。

我買的是房艙票。

在這個小火輪中,所謂房艙,是大異於普通的江船和海船的。當一個茶房作我的引導,推開那嚴閉著的房艙的大門(其實沒有小門)時候,一股臭氣,也像是久囚的野盜得到越獄的機會一般,就神速和有力的衝了出去,使我竟至於頭腦昏亂了好久。

“這就是麼?”我懷疑。

“就是的!”

丟下鋪卷和箱子,茶房顧自走了。

“這怎麼能夠住……”我站在梯子邊想。

“喂!”聽到從黑魆魆中奔出這一聲來,我這時才仿佛地看見這個房艙的積量;寬約八尺,長隻有一丈二,高還不及六尺罷;但其中,卻安置著床鋪十二架,分作兩層,已經住了許多客,也不知他們是在閑談些什麼,吱吱喳喳,如同深夜裏竹篙子撐水的聲響。

“喂……請關門!”這是躺在梯子邊那床鋪上麵的一個胖子,偏過臉來,向我說。我不禁地納罕到他的鼻子是長得非常可驚的大。

我看他,是因為這緣故罷,胖子卻誤會了,舉起手兒指到最後麵的下層床鋪,在那裏,暗暗的,隻隱隱地可見到兩個女人,以及說不定有多少個的小孩子,於是他繼續說:

“他們……怕風”

這一句話,在某種意義上,算是很充足的理由吧,所以不等我動手,這胖子就歪著身子,用力的把門關了;艙裏麵又恢複了黑暗。

在黑暗中,要找到空的鋪位,是很難罷,除了借重到燈光,唯一的,那隻能夠權為瞎子,茫然的用手去摸索了。

“有人!”

我摸索去,客就喊。其實,因了這初得到的異樣新穎的經驗,隻要剛剛碰到別人的腿,腳,腰,……,或者竟是覺得有生物的熱氣時,我的手早就神速而且怯怯的,收縮轉來了。

“往外麵,梯子邊,靠左手,那上層,……”

也不知是那個客,出我意外的朗聲指示,這確然是一種很可感的好意罷,但是我卻憤怒了,覺得健健壯壯的一個人,成了傀儡,供這艙裏的客捉弄,隨便什麼人在這時要我向左就向左,退後就退後,我是完全失了意誌的自由和本能的功力了,也像是囚徒或奴隸一般的得受人支配……究竟我終須忍耐住這感想,照著客的指示做去,這才得到空的鋪位子。在這鋪位旁邊,我忽然發現到有一個小小的窗子,便把窗板推開,那清爽的空氣和可愛的光亮,透進了,真值得說是無可名狀的愉快罷。然而,緊接的,為了這艙裏其餘的窗子全嚴閉著,那種不堪的臭氣,就浩浩蕩蕩,無窮止地向這裏奔來,終使我再不能緘默;我說:

“你們的窗子怎麼不打開?”

“風大……”那胖子先回答。

“對了,風太大。”別的客人就連聲附和。

看這情形,無疑的,就是更明顯地關於常識的話說出來也要等於廢物,於是我住口了,但是想:他們這一夥人,縱在沒有空氣的地方,也會異於常人的依樣好好地生存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