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 流亡海外(2 / 3)

1950年5月,胡適接受了美國新澤西州普林斯頓大學之聘,擔任葛斯德東方圖書館館長的職務,期限兩年(1950年秋到1952年夏)。從此之後,他便有計劃地利用該館圖書進行一些研究工作。這個圖書館收藏中國古籍大約有10餘萬冊之多,其中善本不少:南宋刻本有近700本;明朝刻本有1600多本;清初武英殿裏的珍本有2000多本。胡適以兩年之久的時日,對上述書籍進行研究整理,寫了許多考證文章,尤其對中國古代科技方麵的發明與發現等問題有新的認識。因此,後來他搞了一次題為“11世紀的中國印刷”的展覽會,借以宣傳中國文化。他親自撰文介紹,展覽很有成績、轟動一時。後來胡適離職後,該大學仍聘他為名譽館長。

同年6月,江冬秀經香港來到紐約。胡適住房太小,朋友們勸他買所房子。他回答說:“我確實沒有力量買房子,而且我的‘家’太小,用不了一所房子。況且胡適之買房子是要挨罵的。”之後,他們夫妻倆,仍住胡適早先居住的地方,過著自食其力的簡樸生活。胡適每天仍搞他的研究工作,有時會一會來訪的中外客人。江冬秀做家務,有時以麻將牌消遣,日子雖不太愜意,倒也自得其樂。據一位當時拜訪過胡適的人後來回憶說:他住的公寓“依然是四壁圖書,不精致而親切,一派中國學者風度。若依先生聲望,居處應遠這考究,至少應有一個傭人以作雜務,然而在美國不是百萬富翁,沒人用得起‘下女’,所以二老賃屋而居,一切自理。夫人打掃廚房,先生便淨桌放筷,飯後又把飯菜撤回廚房,隨手帶來抹布,拭幾擦桌,事必躬親。夫人送茶給客人,帶來一杯給先生,他便連聲道謝:‘磕頭磕頭’,而且不是虛謊,真的是欠起身來。在同客人的談話中間,偶有觸發便告個罪,走進廚房把客人的來由和有趣的談話相告細君,真是親切如夫妻,相敬如賓客,中西風味、二者兼備,融會貫通、老而彌淳。”後來,胡適應人之約做“口述自傳”,江冬秀也“夫唱妻隨”寫了一部自傳。據看過這部稿的唐德剛先生評論說:“胡老太太不善述文,稿子裏也別字連篇,但是那是一篇最純真、最可愛的樸素文字!也是一篇最值得寶貴的原始社會史料。”據說這部手稿後來不見了,不知流落何方?實在可惜!

胡適身居國外,但對國內發生的事情,他是非常注意的,當他從香港《大公報》(9月22日)看到兒子胡思杜寫的題為《對我父親——胡適的批判》的文章時,感到很震驚。那時胡思杜在北京華北大學學習。經過一段時期馬列主義的學習,覺悟有了很大提高,在此基礎上他聯係思想實際,寫了一篇批判他父親的文章。這篇文章從五四運動說起,一直講到胡適當時在美國活動的情形,對各個階段都有分析批判。最後總結說:“在他(胡適)沒有回到人民的懷抱來之前,他總是人民的敵人。在決心背叛自己階級的今日,我感受了在父親問題上有劃分敵我的必要,經過長期的鬥爭,我以為在思想上大致劃分了敵我,但是在感情上仍有許多不能劃開的地方。”這篇批判文章胡適剪貼在他27日的《日記》裏,批注說:“小兒此文是奉令發表的。”胡適長期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裏,對馬列主義革命理論改造世界的威力,以及新中國建立後天翻地覆的變化,人的精神麵貌的改變,他是難以想象得到的,所以毫無根據地認為這篇文章並非出自他兒子的內心。這真是大膽地懷疑!依此類推,他對於老朋友陳垣,親戚江澤涵等人給他的信也同樣持懷疑態度,認為是受人指使向他做宣傳的。可見他成見太深,對新生事物理解不了。

這年12月20日傅斯年因突然得腦溢血病而在台灣逝世。當天胡適接到友人來電,感到很悲痛!他在日記裏寫道:“孟真天才最高,能做學問,又能治事、能組織。他讀書最能記憶,又最有判斷能力。故他在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史上的研究成績,都有開山的功用。”又說:“他對我始終最忠實、最愛護。他的中國學問根底比我高深的多多,但他寫信給我,總是自稱‘學生斯年’,三十年如一日。”傅斯年自1917年在北京大學進入本科學習,聽了胡適講授哲學史課後,對胡適便產生了極好印象,之後,他在學術上、政治上追隨胡適,成為胡適得力的助手,時時處處他都在維護著胡適的聲譽,但若有他認為老師有不是之處也敢於提出批評。對於這些往事,胡適回憶說:“我們見麵時,也常‘抬杠子’,也常辯論,但若有人,攻擊我,孟真一定挺身出來替我辯護。他常說:‘你們不配罵適之先生!’意思是說,隻有他自己配罵我。我也常說這話,他並不否認!可憐我現在真失掉我的最好的諍友和保護人了!”由此可見,胡、傅之間的關係是非常密切的。傅斯年突然死去,胡適無比地難過,回憶他在學術上的貢獻,更是難以忘懷。他說,孟真的天才,真是朋友之中最傑出的。他能做第一流的學術研究,同時又最能辦事,他辦的四件大事:一是廣州中山大學的文學院(最早期),二是中央研究院的史語所,三是北大複員時期,四是台大,都有大成績,想到這些,胡即寫信給毛子水,因為毛子水與傅是知交,希望他出來為傅整理遺著以資紀念。在信裏他說:“孟真的著作除《性命古訓》已印出外,都沒有成書。他的《古代中國與民族》、《古代文學史》都應該有稿本在家中或在研究所。所中同人應該擔負收集保存遺稿的責任。此種事不可遲緩;當及早收集、及早印行。否則,更難收集了。”此事後來經過毛子水等人的努力,由台灣大學出版了《傅孟真先生集》六冊。其中有《東北史綱》、《性命古訓辯證》、《中國古代文學史》、《古代中國與民族》等著作,還有論文百餘篇。傅是“五四”時代的先進人物,他與羅家倫、顧頡剛等人創辦的《新潮》月刊在當時影響是很大的。後來在學術上提倡考古、研究史學並創辦了“曆史語言研究所”,這些在我國學術發展史上都有不可磨滅的功勞。但在政治上堅持資產階級反動政治立場,追求西方的自由民主,結果猝死於台灣省議會席上,這是很耐人尋味的!

傅斯年死後,台灣國民黨“行政院長”陳誠電邀胡適繼任台大校長,但遭到謝絕。胡適在給趙元任信中說:“孟真死後,有一個時期,陳辭修(陳誠)逼我回去做台大校長。我力辭,並推薦錢思亮,聽說辭修大概決定思亮就任了。”後來陳複電表示準辭,稱“不強先生所難”,接受胡建議任錢為台大校長。在此之前,蔣介石曾寫信給胡適,要他返回台灣,準備為他祝壽,也被他謝絕了。胡適說:“我本想回國看看,結果因事牽扯,分不開身,兼之心髒病複發,隻好婉謝總統的盛意了。”由上述兩事可看出,台灣當局那時是想積極爭取胡適回到台灣,但結果都沒有成功。

胡適雖然沒有回到台灣,但他對台灣國民黨政府仍抱著希望。同年3月1日,蔣介石在台北發表文告,宣布複職。他與在美的曾琦(青年黨人)聯名發電,表示祝賀。這時李宗仁仍居美國,後來“副總統”的名義,也被蔣介石收回了,可見台灣已成了蔣家的天下。胡適對這種獨裁政治是感到怨煩的,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故他還是把希望寄托在國民黨身上。

1951年12月17日,這天是胡適的生日,天氣很冷,大雪紛飛,他在普林斯頓大學講學回家的車上暗自思量:今年已是61歲了,所得的心髒病連人壽保險公司都拒絕保險,他常帶著藥瓶走路,生命可能忽然結束,所以下決心無論如何應在有生之年,還清一生中所欠的債務,於是定下“生日決議案”:第一筆債是完成下卷《中國思想史》;第二筆債完成下部分《中國白話文學史》;第三筆債《水經注》的考證也應該判決了;第四筆債是如果國家有事,隻要力所能及,無論為團結自由力量,為自由中國說話,都願盡力而為。由此可看出,胡適客居外域,晚景並不樂觀,其中苦楚淒涼、思念故園之情躍然紙上。在這種思想指導下,第二年他在普林斯頓的聘約滿期後,接受台灣大學及台灣師範學院的邀請,11月19日由美第一次回台灣省,旋即在台大以“治學方法”為題,連續作了三次學術報告。講的內容多是過去的老話,他說:方法是什麼呢?我曾經有許多時候想用文字做一個公式或一個口號、一個標語,把方法扼要的說出來,但沒有一個滿意的表達方式。現在我想起二三十年的那兩句話,即“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是治學方法的一種很簡單扼要的話。第二次講治學要養成“勤、謹、和、緩”的良好習慣,所謂勤,就是不偷懶,舉他考證《水經注》上天下地去找材料經驗為例。謹,是不苟且,不潦草,不拆濫汙。孔子說的“執事敬”,就是小心求證的“小心”兩個字。和,是虛心、不武斷、不固執成見,不動火氣。他說:“動了肝火,是非就看不清”,“謙虛的跟著事實走,不管它帶你到什麼危險的境地去”。這就是和。緩,是不要著急,不要輕易發表,不要輕易下結論。在證據不充分或不滿意的時候,姑且懸而不斷。懸不是不管,而是去找新材料,等到找了更好的證據,再來審判這案子。他認為這點很重要,“如果不能緩,也就不肯謹、不肯勤、不肯和了。”最後他說,有好習慣當然就有好的方法、好結果。第三次講方法與材料,大意是說,材料可以幫助方法,材料不夠,可以限製做學問的方法,而且材料的不同,又可使做學問的結果與成績不同。他說,做研究工作要得到好的成績,需要有三個條件:(一)直接的研究材料;(二)能夠隨時地擴大材料;(三)能夠擴充研究時所用的工具。他舉《紅樓夢》的研究為例,說:因為所用方法比較嚴謹,比較肯去上天下地動手動腳找材料,所以我們研究工作才能有點成績。這點他感到可以自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