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神木(3 / 3)

他們三人乘坐同一個鐵罐下窯。鐵罐在黑乎乎的井筒裏往下落,王風的心在往上提。王風兩眼瞪得大大的,蹲在鐵罐裏一動也不敢動,神情十分緊張。鐵罐像是朝無底的噩夢裏墜去,不知墜落了多長時間,當鐵罐終於落底時,他的心也差不多提到了嗓子眼。大概因為太緊張了,他剛到窯底,就出了滿頭大汗。

王明君說:“你小子穿得太厚了。”

王風注意到,二叔和張叔叔穿著單衣單褲,外加一件棉坎肩,就到窯下來了。而他原身打扮,穿著毛衣絨褲、秋衣秋褲,還有一身黑灰色的學生裝,怪不得這麼熱呢。

窯底有兩個人,在活動,在說話。他們黑頭黑臉,一說話露出白厲厲的牙。王風一時有些發蒙,感覺像是掉進了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跟窯上的人世完全不同,仿佛是一個充滿黑暗的鬼魅的世界。正蒙著,一隻黑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嚇得他差點叫出聲來。摸他的人嘻嘻笑著,說:“臉這麼白,怎麼跟個娘們兒一樣。”王風的兩個耳膜使勁往腦袋裏麵擠,覺得耳膜似乎在變厚,聽覺跟窯上也不一樣。那個摸他的人在麵前跟他說話,他聽見聲音卻來自很遠。

王明君對窯底的人說:“這是我侄子,請師傅們多擔待。”他命王風,“快喊大爺。”

王風就喊了一聲大爺。王風聽見自己嘴裏發出的聲音也有些異樣,好像不是他在說話,而是他的影子在說話。

在往巷道深處走時,從未下過窯的中學生王風不僅是緊張,簡直有些恐怖了。巷道裏沒有任何照明設備,前後都漆黑一團。礦燈所照之處,巷道又低又窄,腳下也坑窪不平。巷道的支護異常簡陋,兩幫和頭頂的岩石麵目猙獰,如同戲台上的牛頭馬麵。如果閻王有令,說不定這些“牛頭馬麵”隨時會猛撲下來,捉他們去見閻王。王風麵部肌肉僵硬,瞪著恐懼的雙眼,緊緊跟定二叔,一會兒低頭,一會兒彎腰,一步都不敢落下。他很想拉住二叔的後衣襟,又怕二叔小瞧他,就沒拉。二叔走得不慌不忙,好像一點也不害怕。他不由得對二叔有些佩服。他開始在心裏承認這個半路上遇到的二叔了,並對二叔產生了一些依賴的思想。二叔提醒他注意。他還不知道注意什麼,咚的一聲,他的腦袋就撞在一處壓頂的石頭上了,盡管他戴著安全帽,他的頭還是悶疼了一下,眼裏也直冒碎花。

二叔說:“看看,讓你注意,你不注意,撞腦袋了吧?”

王風把手伸進安全帽裏搓了兩下,眼裏又含了淚。

二叔問:“怎麼樣,這裏沒有你們學校的操場好玩吧!”王風腦子裏快速閃過學校的操場。操場麵積很大,四周栽著鑽天的白楊。他不知道同學們這會兒在操場裏幹什麼,而他,卻鑽進了一個黑暗和可怕的地方。

二叔見他不說話,口氣變得有些嚴厲,說:“我告訴你,窯底下可是要命的地方,死人不當回事。別看人的命在別的地方很皮實,一到窯下就成了薄皮子雞蛋。雞蛋在石頭縫兒裏滾,一步滾不好了,就得淌稀,就得完蛋!”

王明君這樣教訓王風時,張敦厚正在王風身後站著。張敦厚把鎬頭平端起來,作出極惡的樣子在王風頭頂比畫了一下,那意思是說,這一鎬下去,這小子立馬完蛋。王明君知道,張敦厚此刻是不會下手的,點子沒喂熟不說,他們還沒有贏得窯主的信任。再說了,按照“輪流執政”的原則,這個點子應該由他當二叔的來辦,並由他當二叔的哭喪。張敦厚奸猾得很,你就是讓他辦,讓他哭,他也不會幹。

張敦厚和王明君要在挖煤方麵露一手,以顯示他們非同一般的技術。在他們的要求下,礦上的窯師分配給他們在一個獨頭的掌子麵幹活兒。所謂獨頭,就像城市中的小胡同一樣,是一個此路不通的死胡同。獨頭掌子麵跟死胡同又不同。死胡同上麵是通天的,空氣是流動的。獨頭掌子麵上下左右和前麵都堵得嚴嚴實實,它更像一隻放倒的瓶子,隻有瓶口那兒才能進去。瓶子裏爬進了昆蟲,若把瓶口一塞,昆蟲就會被悶死。獨頭掌子麵的問題是,盡管巷道的進口沒被封死,掌子麵的空氣也出不來,外麵的空氣也進不去。掌子麵的空氣是腐朽的,也是死滯的,它是真正的一潭死水。人進去也許會把“死水”攪和得流動一下,但空氣會變得更加混濁,更加黏稠,更加難以呼吸。這種沒有任何通風設備的獨頭掌子麵,最大的特點就是悶熱。煤雖然還沒有燃燒,似它本身固有的熱量似乎已經開始散發。它散發出來的熱量,帶著億萬年煤炭生成時那種沼澤的氣息、腐植物的氣息,和溽熱的氣息。一來到掌子麵,王風就覺得胸口發悶,眼皮子發沉,汗水流得更歡。

張敦厚說:“操他媽的,上麵還是天寒地凍,這裏已經是夏天了。”

說著,張叔叔和二叔開始脫衣服。他們脫得光著膀子,隻穿一件單褲。二叔對王風說:“愣著幹什麼,還不把衣服脫掉!”王風沒有脫光膀子,上麵還保留著一件高領的紅秋衣。二叔沒有讓王風馬上投人幹活兒,要他先看一看,學著點兒。

二叔和張叔叔用鎬頭刨了一會兒煤,熱得把單褲也撕巴下來了,就那麼光著身子幹活兒。剛脫掉褲子時,他們的下身還是白的,又幹了一會兒,煤粉沾滿一身,他們就成黑的了,跟煤壁烏黑的背景幾乎融為一體。王風不敢把礦燈直接照在他們身上,這種遠古般的勞動場景讓他震驚。他慢慢地轉著腦袋,讓頭頂的礦燈小心地在煤壁上方移動。那兒都是黑的,除了煤就是石頭。這裏的石頭也是黑的。王風不知道這是在哪裏,不知上麵有多高,下麵有多厚;也不知前麵有多遠,後邊有多深。他想,煤窯要是塌下來的話,他們跑不出去,上麵的人也沒法救他們,他們隻能被活埋,永遠被活埋。有那麼一刻,他產生了一點幻覺,把刨煤的二叔看成了他爹。爹赤身裸體地正在刨煤,煤窯突然塌了,爹就被埋進去了。這樣的幻覺使他不寒而栗,幾乎想逃離這裏。這時二叔喊他,讓他過去刨一下煤試試。他很不情願,但還是戰戰兢兢地過去了。煤壁上的煤看上去不太硬,刨起來卻感到很硬,鎬尖刨在上麵,跟刨在石頭上一樣,震得手腕發麻,也刨不下什麼煤來。他剛刨了幾下,頭上和渾身的大汗就出來了。汗流進眼裏,是辣的。汗流進嘴裏,是鹹的。汗流進脊梁溝裏,把衣服溻濕了。汗流進褲襠裏,褲襠裏濕得跟和泥一樣。他流的汗比刨下的煤還多。他落鎬處刨不下煤來,上麵沒落鎬的地方卻掉下一些碎煤來,碎煤嘩啦一響,打在他安全帽上。他以為煤窯要塌,驚呼一聲,扔下鎬頭就跑。

二叔喝住了他,罵了他,問他跑什麼,瞎叫什麼。“你的膽還沒老鼠的膽子大呢,像個男人嗎?像個挖煤的人嗎?要是怕死,你趁早滾蛋!”

王風驚魂未定,委屈也湧上來,他又哭了。

張敦厚打圓場說:“算了算了,誰第一次下窯都害怕,下幾次就不怕了。”他怕這個小點子真的走掉。

二叔命王風接著刨,並讓他把衣服都扒掉。王風把濕透的秋衣脫下來了。二叔說:“把秋褲也脫掉,小雞巴孩兒,這兒沒有女人,沒人咬你的雞巴!”

王風抓住褲腰猶豫了一下,才把秋褲脫下來了。但他還保留了一件褲衩,沒有徹底脫光。褲衩像是他身體上最後的防線,他露出惱怒和堅定的表情,說什麼也不放棄這最後的防線了。

一個運煤的窯工到掌子麵來了,二叔替下了王風,讓王風幫人家裝煤。二叔跟運煤工說:“讓我侄子幫你裝煤吧。”

運煤工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你侄子歲數不大呀。”

“我侄子是不大,還不到二十歲。”

王風看見,運煤工拉來一輛低架子帶軲轆的拖車,車架子上放著一隻長方形的大荊條筐。他們就是把煤裝進荊條筐裏。王風還看見,車架子一角掛著一個透明的大塑料瓶子,瓶子裏裝著大半瓶子水。一看見水,王風感到自己渴了,喉嚨裏像是在冒火。他很想跟運煤工商量一下,喝一口他的水。但他閉上嘴巴,往肚子裏幹咽了兩下,忍住了。

運煤工問他:“小夥子,發過市嗎?”

王風眨眨眼皮,不懂運煤工問的是什麼意思。

張敦厚解釋說:“他是問你跟女人搞過沒有。”

王風趕緊搖搖頭。

運煤工笑了,說:“我看你該發市了,等掙下錢,讓你叔帶你發發市去。”

王風把發市的意思聽懂了,他像是受到了某種羞辱一樣,對運煤工頗為不滿。

荊條筐裝滿了,運煤工把拖車的繩袢斜套在肩膀上,拉起沉重的拖車走了。運煤工的腰彎得很低,身子貼向地麵,有時兩隻手還要在地上扒一下。從後麵看去,拉拖車的不像是一個人,更像是一匹騾子,或是一頭驢。

十一

他們上的是夜班。頭天下窯時,太陽還沒落山。第二天出窯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當王風從窯口出來時,他的感覺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終於醒過來了。為了證實確實醒過來了,他就四下裏看。他看見天覺得親切,看見地覺得親切,連窯口拴著的那隻狼狗,他看著也不似昨日那麼可怕和討厭了。也許是剛從黑暗裏出來陽光刺目的緣故,也許他為窯上的一切所感動,他的兩隻眼睛都濕得厲害。

窯工從窯裏出來,洗個熱水澡是必須的。澡塘離窯口不遠,隻有一間屋子。迎門口支著一口特大號的鐵鍋。鍋台後麵,連著鍋台的後壁砌著一個長方形的水泥池子。水燒熱後,起進水泥池子裏,窯工就在裏麵洗澡。這樣的大鍋王風見過,他們老家過年時殺豬,就是把吹飽氣的豬放進這樣的大鍋裏褪毛。鍋底的煤火紅通通的,燒得正旺。大鐵鍋敞著口子,水麵上走著縷縷熱氣。剛到澡塘門口時,由於高高的鍋台擋著,王風沒看見裏麵的水泥池子,還以為人直接跳進大鍋裏洗澡呢!這可不行,人要跳進鍋裏,不把人煮熟才怪。等他走進澡塘,看見水泥池子,並看見有人正在水泥池子裏洗澡,才放心了。

洗澡不脫褲衩是不行了。王風趁人不注意,很快脫掉褲衩,邁進水泥池子裏去了。池子裏的水已稠稠的,也不夠深,王風趕緊蹲下身子,才勉強把下身淹住。他腿襠裏剛剛生出一層細毛,細毛不但不能遮羞,反而增添了羞。這個時候的男孩子是最害羞的。比如剛從蛋殼裏出來不久的小鳥,隻紮出了圓毛,還沒長成扁毛,還不會飛,這時的小鳥是最脆弱的,最見不得人的。王風越是不願意讓人看他那個地方,在澡塘裏洗澡的那些窯工越願意看他那個地方。一個窯工說:“哥們兒,站起來亮亮,咱倆比比,看誰的棒。”另一個窯工對他說:“哥們兒,你的鳥毛還沒紮全哪!”還有一個窯工說:“這小子還沒開過壺吧!”他們這麼一逗,五風臊得更不敢露出下身了。他蹲著移到水池一角,麵對澡塘的後牆,用手撩著水洗臉搓脖子。

一個窯工向著澡塘外麵,大聲喊:“老馬,老馬!”

老馬答應著過來了,原來是一個年輕媳婦。年輕媳婦說:“喊什麼喊,這多好的水還埋不住你的腚眼子嗎!”

喊老馬的窯工說:“水都涼了,你再給來點熱乎的,讓我們也舒服一回。”

“舒服你娘那腳!”年輕媳婦一點也不避諱,說著就進澡塘去了。

那些光著肚子洗澡的窯工更有邪的,見年輕媳婦進來,他們不但不躲避,不遮羞,反而都站起來了,麵向年輕媳婦,把陽具的矛頭指向年輕媳婦。他們咧著嘴,嘿嘿地笑著,笑得有些傻。隻有王風背著身子,躲在那些窯工後麵的水裏不敢動。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當年輕媳婦從大鍋裏起出一桶熱水,潑向他們身上時,他們才一起亂叫起來。也許水溫有些高,潑在他們身上有點燙;也許水溫正好,他們確實感到舒適極了;也許根本就不是水的緣故,而是另有原因,反正他們的確興奮起來了。他們的叫聲像是歡呼,但調子又不夠一致。叫聲有的長,有的短,有的粗,有的細,而且發的都是沒有明確意義的單音。如果單聽叫聲,人們很難判斷出他們是一群人,還是一群別的什麼動物。

“瞎叫什麼,再叫老娘也沒奶給你們吃!”年輕媳婦又起了一桶水,倒進水池裏。

一個窯工說:“老馬,這裏有個沒開壺的哥們兒,你幫他開開壺怎麼樣?”

窯工們往兩邊讓開,把王風暴露出來。

“什麼?沒開過壺?”老馬問。

有人讓王風站起來,讓老馬看看,驗證一下。

王風知道眾人都在看他,那個女人也在看他,他如針芒在背,恨不得把頭也埋進水裏。

有人動手拉王風的胳膊,有人往後扳王風的肩膀,還有人把腳伸到王風屁股底下去了,張著螃蟹夾子一樣的腳指頭,在王風的腿襠裏亂夾。

王風惱了,說:“誰再招我,我就罵人!”

二叔說話了:“我侄子害羞,你們饒了他吧。”

年輕媳婦笑了,說:“看來這小子真沒開過壺。鑽窯門子的老不開壺多虧呀,你們幫他開開壺吧!”

一個窯工說:“我們要是會開壺還找你幹什麼,我們沒工具呀!”

年輕媳婦說:“這話稀罕,我不是把工具借給你了嗎?”那個窯工一時不解,不知年輕媳婦指的是什麼。別的窯工也在那個窯工身上亂找,不明白年輕媳婦借給他的工具在哪裏。年輕媳婦把題意點出來了,說:“你們往他鼻子底下找。”

眾人恍然大悟似的笑了……

王風睡覺睡得很沉,連午飯都沒吃,一覺睡到了半下午。剛醒來時,他沒弄清自己在哪裏。眨眨眼,他才想起來了,自己睡在窯工宿舍裏。這個宿舍是圓形的,半截在地下,半截在地上。進宿舍的時候先要下幾級台階,出宿舍也要先低頭,先上台階。整個宿舍打成了地鋪,地鋪上鋪著碎爛的穀草。宿舍沒有窗戶,黑暗得跟窯下差不多,所以宿舍裏一天到晚開著燈。燈泡上落了一層毛茸茸的東西,也很昏暗。王風看見,二叔和張叔叔也醒了,他們正湊在一起吸煙,沒有說話。二位叔叔眉頭皺著,他們的表情像是有錢苦悶。宿舍還住著另外幾個窯工,有的還在大睡,有的捏著大針縫衣服,有的把衣服翻過來在捉虱子。還有一個窯工,身子靠在牆壁上,在看一本書。書已經很破舊了,封麵磨得起了毛。隱約可以看見,封麵上的人物穿的是大紅大綠的衣服,好像還有一把閃著光芒的劍。王風佔計,那個窯工看的可能是一本武俠小說。

王風欠起身來,把帶來的挎包拉在手邊打開了。他從挎包裏拿出來的是他的課本,有英語、物理、政治、語文等。每拿出一本,他翻了翻,放下了。翻開語文課本時,他從課本裏拿出一張照片看起來。照片是他們家的全家福,後麵是他爹和他娘,前麵是他和妹妹。看著看著,他就走神了,心思就飛回老家去了。

“王風,看什麼呢?”二叔問。

王風抽了一個冷戰,說:“照片,我們家的照片。”

“給我看看。”

王風把照片遞給了二叔,指著照片上的他爹介紹說:“這個就是我爹。”

二叔虎起臉子,狠瞪了他一眼。

王風急忙掩口。他意識到自己失口了,哪有當弟弟的不認識哥哥的。

二叔說:“我知道,這張照片我見過。”說了這句,他意識到自己也失口了,差點露出一個駭人的線索。為了掩飾,他補充了一句:“這張照片是在咱們老家照的。”

張敦厚探過頭來,把照片看了一下,他隻看了一下就不看了,轉向看王明君。

王明君也在看他。

兩個人同時認定,這張照片跟張敦厚上次撕掉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照片上的那個男人正是他們上次辦掉的點子,不用說,這小子就是那個點子的兒子。

二叔把照片還給了王風,說:“這張照片太小了,應該放大―張。”王風剛接到照片,他又把照片抽回來了,說:“這樣吧,我正好到鎮上有點事,順便給你放大一張。”說著就把照片放進自己口袋裏,站起來出門去了。往外走時,他裝作無意間碰了張敦厚一下。張敦厚會意,跟在他後麵向宿舍外頭走去。來到一條山溝裏,他們看看前後無人,才停下來了。王明君說:“壞了,在火車站這小子一說他姓元,我就覺得不大對勁,懷疑他是上次那個點子的兒子,我就不想要他。看來真是那個點子的兒子。操他媽的,這事兒怎麼這麼巧呢!”

張敦厚說:“這有什麼,隻要有兩條腿的,誰都一樣,我隻認點子不認人!”

“咱要是把這小子當點子辦了,他們家不是絕後了嗎?”

“他們家絕後不絕後跟咱有什麼關係,反正總得有人絕後。”

“我總覺得這事兒有點奇怪,這小子不是來找咱們報仇的吧?”

“要是那樣的話,更得把他辦掉了,來個斬草除根!”他的手向王明君一伸:“拿來!”

“什麼?”

“照片。”

王明君把照片掏出來了,遞給了張敦厚。張敦厚接過照片,連看都不看,就一點一點撕碎了。他撕照片的時候,眼睛卻瞅著王明君,仿佛是撕給王明君看的。

王明君沒有製止他撕照片,說:“你看我幹什麼?”

“不幹什麼,你小是要給他放大嗎?”

“去你媽的,你以為我真要給他放大呀?我覺得照片是個隱患,那樣說是為了把照片從他手裏要過來。”

張敦厚把撕碎的照片扔在地上,一隻腳踩上去使勁往土裏擰。擰不進土裏,他就用腳後跟蹬出一些碎土,把照片的碎片埋上了。

十二

第二次從窯裏出來,王風有了收獲,帶到窯上一塊煤。煤塊像一隻蛤蜊那麼大,一麵印著--片樹葉。發現這塊帶有樹葉印跡的煤時,王風顯得十分欣喜,馬上拿給二叔看,說:“二叔二叔,您看,這塊煤上有一片樹葉,這是樹葉的化石。”

二叔說:“這有什麼稀罕的。”

王風說:“稀罕著呢。老師給我們講過,說煤是森林變成的,我們還不相信呢。有了這塊帶樹葉的煤,就可以證明煤確實是億萬年前的森林變成的。”

“煤就是煤,證明不證明有什麼要緊。煤是黑的,再證明也變不成白的。好了,扔了吧。”

“不,我要把這塊煤帶回老家去,給我妹妹看看,給老師看看。”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老家?”

“我也不知道。聽二叔您的,您說什麼時候回,咱就什麼時候回。”

王明君牙齒間冷笑了一下,心說:“你小子還惦著回老家呢,過個三兩天,你的魂兒回老家去吧。”

王風把煤塊拿到宿舍裏,又在那裏反複看。印在煤上的樹葉是扇麵形的,葉梗葉脈都十分清晰。王風不知道這是什麼樹的葉子,也許這樣的樹早就絕種了。他用手指的肚子把“扇麵”輕輕摸了一下,還捏起兩根指頭去捏樹葉的葉梗。他想,要是能從煤上揭下一片黑色的樹葉,那該多好呀。

同宿舍有一位歲數較大的老窯工問他:“小夥子,看什麼呢?”

“樹葉,長在煤上的樹葉。”

“給我看看行嗎?”

王風把煤塊給老窯工送過去了。老窯工翻轉著把煤塊端詳了一下,以讚賞的口氣說:“不錯,是樹葉。這樹葉就是煤的魂哪!”

王風有些驚奇,問:“煤還有魂?”

老窯工說:“這你就不懂了吧,煤當然有魂。以前這地方不把煤叫煤,你知道叫什麼嗎?”

“不知道。”

“叫神木。”

“神木?”

“對,神木。從前,這裏的人並不知道挖煤燒煤。有一年發大水,把煤從河床裏衝出來了。人們看見黑家夥身上有木頭的紋路,一敲當當響,卻不是木頭,像石頭。人們把黑家夥撈上來,也沒當回事,隨便扔在院子裏,或者搭在廁所的牆頭上了。毒太陽一曬,黑家夥冒煙了,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黑家夥能當木頭燒鍋嗎?有人把黑家夥敲下一塊,扔進灶膛裏去了。你猜怎麼著,黑家夥烘烘地著起來了,渾身通紅,冒出的火頭藍熒熒的,真是神了。大家突然明白了,這是大樹老得變成神了,變成神木了。”王風聽得眼睛亮亮的,說:“我這塊煤就是帶樹葉的神木。”王明君不想讓王風跟別人多說話,以免露了底細,說:“王風,我讓你刮胡子你刮了嗎?”

“還沒刮。”

“你這孩子就是不聽話,要是這樣的話,下次我就不帶你出來了。馬上刮去吧。”

王風從書包裏拿出刮胡子刀,開始刮胡子。他把唇上的一層細細的絨毛摸了摸,遲疑著下不了刀子。他這是平生第一次刮胡子,心裏不大情願。他也聽說過,胡子越刮長得越旺。他不想讓胡子長旺。男同學們都不想讓胡子長旺。胡子一長起來,就不像個學生了。可是,二叔讓他刮,他不敢不刮。二叔希望他盡快變成一個大人的樣子,他不能違背二叔的意誌。把刀片的利刃貼在上唇上方,他終於刮下了第一刀。胡子沒有發出什麼聲響,第一茬胡子就細紛紛地落在地鋪的穀草上。他是幹刮,既沒濕水,也沒打肥皂。刮過之後,他覺得嘴唇上麵有點熱辣辣的,像是失去了什麼。他不由得生出了幾分傷感。

下午睡醒後,王風拿出紙和筆,給家裏人寫信。他身子靠著牆,把課本擱在膝蓋上,信紙墊著課本寫。娘不識字,他把信寫給妹妹了。他以前沒寫過信,每寫一句都要想一想。想起妹妹,好像是看見了妹妹。問起娘,好像是看到了娘。提到尚未找到的爹,他像是看到了爹。不知怎麼留下的印象,他想到哪一位親人,那位親人就以一種特定的形象出現在他的腦海裏:妹妹是在娘麵前哭,怕娘不讓她上學;娘是滿頭草灰、滿頭大汗地在灶屋裏做飯;爹呢,則是背著鋪蓋卷兒剛從外麵回家。親人的形象在他腦子裏閃過,他的鼻子酸了又酸,眼圈紅了又紅。要不是他揉了好幾次眼,他的眼淚幾乎打在信紙上了。

張敦厚碰碰王明君,意思讓他注意王風的一舉一動。王明君看出王風是給家裏人寫信,故意問道:“王風,給女同學寫信呢?”

王風說:“不是,是給我妹妹寫。”

“你在學校裏跟女同學談過戀愛嗎?”

王風的臉紅了,說:“沒有。”

“為什麼?沒有女同學喜歡你嗎?”

“老師不準同學們談戀愛。”

“老師不準的事兒多著呢,你偷偷地談,別讓老師發現不就得了。跟二叔說實話,有沒有女同學喜歡過你。”

王風皺起眉想了一下,還是說沒有。

“再到學校自己談一個,那樣我和你爹就不用操你的心了。”

王風寫完了信,王明君馬上把信要過去了,說他要到鎮上辦點事,梢帶著替王風把信送到郵局發走。王風對二叔深信不疑。

王明君拿了信,就到附近的一條山溝裏去了。張敦厚隨後也去了。他們找了一個背風和背人的地方,坐下來看王風的信。王風在信上告訴妹妹,他現在找到了工作,在一個礦上挖煤。等他發了工資,就給家裏寄回去,他保證不讓妹妹失學。他要妹妹一定要努力學習。說他放棄了上學,正是為了讓妹妹好好上學,希望妹妹一定要爭氣啊!他問娘的身體怎麼樣,讓妹妹告訴娘,不要掛念他。他用了一個詞,好男兒誌在四方。他也是一個男兒,不能老靠娘養活,該出來闖一闖了。還說他工作的地方很安全,請娘不要為兒擔心。他說,他還沒有打聽到爹的下落,他會繼續打聽,走到哪裏打聽到哪裏。有了錢後,他準備到報社去,在報紙上登一個尋人啟事。他不相信爹會永遠失蹤。王明君還沒把信看完,張敦厚捅了他一下,讓他往山溝上麵看。王明君仰起臉往對麵山溝的崖頭上一看,趕緊把信收起來了。崖頭上站著一個居高臨下的人,人手裏牽著一條居高臨下的狗,人和狗都顯得比較高大,幾乎頂著了天。人是本窯的窯主,狗是窯主的寵信。窯主及其寵信定是觀察過他們一會兒了,窯主大聲問;“你們兩個幹什麼呢?鬼鬼祟祟的,不是在搞什麼特務活動吧?”

狼狗隨聲附和,衝他們威脅似的低吠了兩聲。

王明君說:“是礦長呀!我讓侄子給家裏寫了一封信,我給他看看有沒有錯別字。”

“看信不在宿舍裏看,鑽到這裏幹什麼!”

“我要把信送走,不知道路,一走就走到這裏來了。”

“我告訴你們,要幹就老老實實地幹,不要給我搗亂!”

狗掙著要往山溝下衝,窯主使勁拽住了它,喝道:“哎,老希,老希,老實點兒!”窯主給老希指定了一個方向,他和老希沿著崖頭上沿往前走了。老希在前麵掙,窯主在後麵拖。老希的勁很大,窯主把鐵鏈子後麵的皮繩纏在手上,雙腿戧地,使勁往後仰著身子,還是被老希拖得跌跌撞撞,收不住勢。

王明君一直等到窯主和狗在崖頭上消失,才接著把信看完。

王風在信的最後說,他遇到了兩個好心人,一個是王叔叔,一個是張叔叔。兩個叔叔都對他很關心,像親叔叔一樣。王明君把信捏著,卻沒有說信的事兒。對窯主的突然出現,他心裏還驚驚的,吸了一下牙說:“我看這個窯主是個老狐狸,他是不是發現咱們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了。”

張敦厚說:“不可能,他是出來遛狗,偶爾碰見我們了。狗不能老拴著,每天都要遛一遛。你不要疑神疑鬼。”

王明君不大同意張敦厚的說法,說:“反正我覺得這個窯主不一般,不說別的,你聽他給狗起的名字,希特勒,把‘希特勒’牽來牽去的人,能是好對付的嗎?”

“不好對付怎麼的,窯上死了人他照樣得出血。你隻管把點子辦了,我來對付他!”張敦厚把信要過去,看了一遍。他沒把信還給王明君,冷笑一下,就把信撕碎了,跟撕照片一樣。王明君不悅:“你,怎麼回事?”

“我怎麼了?”

“我自己不會撕嗎?”

“會撕是會撕,我怕你舍不得撕。”

“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這要問你,你是不是同情那小子了?”

王明君打了一個愣,否認說:“我幹嗎要同情他!我同情他,誰同情我?”

張敦厚說:“這就對了,你想想看,這信要是發出去,就等於把商業秘密泄露出去了,咱們的生意就做不成了。就算咱硬把生意做了,這封信捏在人家手裏,也是一個禍根。”

“就你他媽的懂,我是傻子,行了吧!我把信要過來為什麼,還不是為了隨時掌握情況,及時堵塞漏洞。我主要是想著,這小子來到人世走一回,連女人是什麼味都沒嚐過,是不是有點虧?”

“這還不好辦,把他領到路邊飯店,或者發廊,找個女人讓他玩一把不就得了。”

“把這個任務交給你,你帶他去玩吧。”

張敦厚不由得往旁邊躲了一下,說:“那是你侄子,幹嗎交給我呀!有那個錢,我自己還想玩呢。再說了,咱們以前辦的點子,從來沒有這個項目,誰管他日不日女人。”

王明君指著張敦厚:“這就是你的態度?你不合作是不是?”

“誰不合作了?我說不合作了嗎?”

“那你為什麼斤斤計較,光跟我算小賬?”

張敦厚見王明君像是惱了,作出了妥協,說:“得得得,錢你先墊上,等窯主把錢賠下來,咱哥倆平攤還不行嗎?”

張敦厚主張當天下午就帶王風去開壺,王明君堅持明天再去。兩個人在這個問題上又產生了分歧。張敦厚認為,解決點子要趁早,讓點子多活一天,就多-天的麻煩。王明君說,今天他累了,沒精神,不想去。要去,由張敦厚一個人帶點子去。張敦厚向王明君伸手,讓王明君借錢給他。王明君在他手上狠抽了一巴掌,說:“借給你一根雞巴,拿回去給你妹妹用吧!”

不料張敦厚說:“拿來,拿來,雞巴我也要,我燉燉當狗鞭吃。”

“沒有你不要的東西,我看你小子完了,不可救藥了。”

十三

這天下班後,他們吃過飯沒有睡覺,王明君和張敦厚就帶王風到鎮上去了。按照昨天的計劃,在辦掉點子之前,他們要讓這個年輕的點子嚐一嚐女人的滋味,真正當一回男人。

走出煤礦不遠,他們就看見路邊有一家小飯店。飯店門口的高腳発子上坐著兩個小姐。陽光亮亮的,他們遠遠地就看見兩個小姐穿得花枝招展,臉很白,嘴唇很紅,眉毛很黑。張敦厚對王風說:“看,雞。”

王風往飯店門前看了看,說:“沒有雞呀。”

張敦厚讓他再看看。

王風還是沒看見,他問:“是活雞還是死雞?”

張敦厚說:“當然是活雞。”

王風搖頭,說:“沒看見。隻有兩個女的在那兒磕瓜子兒。”

“對呀,那兩個女的就是雞。”

王風不解,說:“女的是人,怎麼能是雞呢!”

張敦厚笑著拍了一下王明君,說:“你二叔對雞很有研究,讓你二叔給你講講。”

王風求知似的看著二叔。

二叔說:“別聽你張叔叔瞎說,我也不懂。女人是人,雞是雞。雞可以殺吃,女人又不能殺吃,幹嗎把人說成雞呢?”

張敦厚想了想說:“誰說女人不能殺吃,隻是殺法不太一樣,雞是殺脖子,女人是殺下邊。”

這話王風更不懂了,說:“怎麼能殺人呢?”

殺人的話題比較敏感了,二叔說:“你張叔叔淨是胡扯。”王明君本想把這家小飯店越過去,到鎮子上再說。到了跟前,才知道越過去是不容易的。兩位小姐一看見他們,就站起來,笑吟吟地迎上去,叫他們“這幾位大哥”,給他們道辛苦,請他們到裏麵歇息。

王明君說:“對不起,我們吃過飯了。”

一位小姐說:“吃過飯沒關係,可以喝點茶嘛。”

王明君說:“我們不渴,不喝茶。我們到前邊看看。”

另一位小姐說:“怎麼會不渴呢,出門在外的,男人家沒有一個不渴的。”

張敦厚大概想在這裏讓點子解決問題,問:“你們這裏都有什麼茶,有花茶嗎?”

一位小姐說:“有呀,什麼花都有,你們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兩位小姐說著就上來了,樣子媚媚的,分別推王明君和張敦厚的腰窩。

二人經不起小姐這樣推法,嘴當家腿不當家,說著不行不行,腿已經插入飯店的門口裏了。飯店裏空空的,沒有別的客人。

隻有王風站在飯店門外沒動。他沒見過這樣的陣勢,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

一個小姐回頭關照他,說:“這個小哥哥,進來呀,愣著幹什麼!我們不是老虎,不吃人。”

二叔說:“進來吧,咱們坐一會兒。”

王風這才遲疑著進去了。

他們剛坐定,站在櫃台裏麵的女老板過來了,問他們用點什麼。女老板個子高高的,姿色很不錯,看樣子歲數也不大,不會超過三十歲。關鍵是女老板笑得很老練,很有一股子抓人的魅力,讓人不可抗拒。

王明君問:“你們這裏有什麼?”

女老板說:“我們這裏有小姐呀,隻要有小姐,就什麼都有了,對不對?”

王明君不由得笑了笑,承認女老板說得很對,但他還是問了一句:“你們這裏有按摩服務嗎?”

“當然有了,你們想怎麼按就怎麼按,做愛也可以。”

“啊,做愛!”做愛的說法使張敦厚激動得嘴都張大了,“這個詞兒真他媽的好聽。”

王風的臉紅了,眼不敢看人。他懂得做愛指的是什麼。

王明君讓女老板跟他到一邊去了。他小聲跟女老板討價還價。女老板說做一次二百塊。他說一百塊。後來一百五成交。女老板說:“你們三個人,我這裏隻有兩個小姐,你們當中的一個人還要等一下。”

王明君把女老板滿眼瞅著,說:“加上你不是正好嗎,咱倆做怎麼樣?”

女老板微笑得更加美好,說:“我不是不可以做,不過你至少要出五百塊。”

王明君說:“開玩笑開玩笑。”他把王風示意給女老板看,小聲說:“那是我侄子,今天我主要是帶他來見見世麵,開開眼界。”女老板似乎有些失望。

王明君回過頭做王風的思想工作,說:“我看你這孩子力氣還沒長全,幹起活兒來沒有勁。今天呢,我請人給你治治。你不用怕,一不給你打針,二不讓你吃藥,就是給你做一個全身按摩,經過按摩你的肌肉就結實了,骨頭就硬了,人就長大了。”

女老板指派一個小姐過來了,小姐對王風說:“跟我來吧。”王風看著二叔。二叔說:“去吧。”

跟小姐走了兩步,王風又退回來了,對二叔說:“我不想按摩,我以後加強鍛煉就行。”

二叔說:“鍛煉代替不了按摩,去吧,聽話。我和張叔叔在這裏等你。”

飯店後牆有一個後門,開了後門,現出後麵一個小院,小院裏有幾間平房。小姐把王風領到一間平房裏去了。

不大一會兒,王風就跑回來了,他滿臉通紅,呼吸也很急促。

二叔問:“怎麼回事?”

王風說:“她脫我的褲子,還,還……我不按摩了。”

二叔臉子一板,拿出了長輩的威嚴,說:“混蛋,不脫褲子怎麼按摩。你馬上給我回去,好好配合人家的治療,人家治療到哪兒,你都得接受。不管人家用什麼方法治療,你都不許反對。再見你跑回來我就不要你了!”

這時那位小姐也跟出來了,在一旁吃吃地笑。王風極不情願地向後院走時,王明君卻把小姐叫住了,向小姐詢問情況。

小姐說:“他兩手捂著那地方,不讓動。”

“他不讓動,你就不動了?你是幹什麼吃的!把你的技術使出來呀!我把醜話說到前麵——”說到這裏,他看了一眼回到櫃台裏的老板娘,意思讓老板娘也聽著,“你要是不把他的東西弄出來,我就不付錢。”

張敦厚趁機把小姐的屁股摸了一把,嘴臉饞得不成樣子,說:“我這位侄子還是個童男子,一百個男人裏邊也很難遇到一個,你吸了他的精,我們不跟你要錢就算便宜。”

小姐到後院去廠,另一個小姐繼續到門外等客,王明君和張敦厚就看著女老板笑。女老板也對他們笑。他們笑意不明,都笑得有些怪。女老板對王明君說:“你對你侄子夠好的。”

王明君卻歎了一口氣說:“當男人夠虧的,拚死拚活掙點錢,你們往床上一仰巴,就把男人的錢弄走了。有一點我就想不通,男人舒適,你們也舒服,男人的損失比你們還大,幹嗎還讓男人掏錢給你們!”

女老板說:“這話你別問我,去問老天爺,這是老天爺安排的。”

說話之間,王風回來了。王風低頭走到二叔跟前,低頭在二叔跟前站下,不說話。他臉色很不好,身上好像還有些抖。

二叔問:“怎麼,完事兒了?”

王風抬起頭來看了看二叔,嘴一癟咕一癟咕,突然間就哭起來了,他咧開大嘴,哭得嗚嗚的,眼淚流得一塌糊塗。他哭著說:“二叔,我完了,我變壞了,我成壞人了……”哭著,一下子抱住了二叔,把臉埋在二叔肩膀上,哭得更加悲痛。

二叔冷不防被侄子抱住,嚇了一跳。但他很快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男孩子第一次發生這事,一點也不比女孩子好受。他摟住了王風,一隻手拍著王風的後背,安慰王風說:“沒事兒,啊,別哭了。作為一個男人,早晚都要經曆這種事兒,經曆過這種事兒就算長成人了。你不要想那麼多,權當二叔給你娶了一房媳婦。”這樣安慰著,他無意中想到了自己的兒子,仿佛懷裏摟的不是侄子,而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他未免有些動感情,神情也淒淒的。

那位小姐大概被王風的痛哭嚇住了,躲在後院不敢出來。女老板搖了搖頭,不知在否定什麼。張敦厚笑了一下又不笑了,對王風說:“你哭個球呢,痛快完了還有什麼不痛快的!”

王風的痛哭還止不住,他說:“二叔,我沒臉見人了,我不活了,我死,我……”

二叔一下子把他從懷裏推開,訓斥說:“死去吧,沒出息!我看你怎麼死,我看你知不知道一點好歹!”

王風被鎮住了,不敢再大哭,隻抽抽噎噎的。

十四

他們三人回到礦上,見窯主的賬房門口跪著兩個人,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大人年齡也不大,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歲。他是一個斷了一條腿的瘸子,右腿連可彎曲下跪的膝蓋都沒有了,空褲管打了一個結,斷腿就那麼直接杵在地上。大概為了保持平衡,他右手扶著一枝木拐。孩子是個男孩,五六歲的樣子。孩子挺著上身,跪得很直。但他一直塌蒙著眼皮,不敢抬頭看人。孩子背上還斜挎著一個髒汙的包袱。王明君他們走過去,正要把跪著的兩個人看一看,從賬房裏出來一個人,揮揮手讓他們走開,不要瞎看。這個人不是窯主,像是窯主的管家一類的人物。他們往宿舍走時,聽見管家嗬斥斷腿的男人:“不是賠過你們錢了嗎,又來幹什麼!再跪斷一條腿也沒用,快走!”

斷腿男人帶著哭腔說:“賠那一點錢夠幹什麼的,連安個假腿都不夠。我現在成了廢人,老婆也跟我離婚了,我和我兒子怎麼過呀,你們可憐可憐我們吧!”

“你老婆和你離不離婚,跟礦上有什麼關係。你不是會告狀嗎,告去吧。實話告訴你,我們把錢給接狀紙的人,也不會給你。你告到哪兒也沒用!”

“求求你,給我兒子一口飯吃吧,我兒子一天沒吃飯了,我給你磕頭,我給你磕頭……”

他們下進宿舍剛睡下,聽見外麵人嚷狗叫,還有人大聲喊救命,就又跑出來了。別的窯工也都跑出來看究竟。

窯口煤場停著一輛裝滿煤的汽車,汽車轟轟地響著。兩個壯漢把斷腿的男人連拖帶架,往煤車上裝。斷腿的人一邊使勁扭動,拚命掙紮,一邊聲撕力竭地喊:“放開我!放開我!還我的腿,你們還我的腿!我兒子,我兒子!”

兒子哇哇大哭,喊著:“爸爸!爸爸!”

狼狗狂叫著,肥大的身子一立一立的,把鐵鏈子抖得嘩嘩作響。

兩個壯漢像往車上裝半布袋煤一樣,胡亂把斷腿的人扔到煤車頂上去了,然後把他的兒子也弄上去了。汽車往前一躥開走了。斷腿的人抓起碎煤麵子往下撒,罵道:“你們都不得好死!”汽車帶風,把小男孩兒頭上的棉帽子刮走了。棉帽子落在地上,翻了好幾個滾兒才停下。小男孩兒站起來看他的帽子,斷腿的人一把把他拉坐下了。

窯主始終沒有露麵。

回到宿舍,窯工們蔫蔫的,神色都很沉重。那位給王風講神木的老窯工說:“人要死就死個幹脆,千萬不能斷胳膊少腿。人成了殘廢,連狗都不待見,一輩子都是麻煩事。”

張敦厚悄悄地對王明君說:“咱要狠狠地治這個窯主一下子。”

王明君明白,張敦厚的言外之意是催他趕快把點子辦掉。他沒有說話,扭臉看了看王風。王風已經睡著了,臉色顯得有些蒼白。這孩子大概在夢裏還委屈著,他的眼睫毛是濕的,還時不時地在夢裏抽一下長氣。

下午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從狼狗麵前走過,又下窯去了。這是他們三個在這個私家煤窯幹的第五個班。按照慣例,王明君和張敦厚應該把點子辦掉了。窯上的人已普遍知道了王風是王明君的侄子,這是一。他們的勞動也得到了窯主的信任,窯主認為他們的技能還可以,這是二。連狼狗也認可了他們,對他們下窯上窯不聞不問,這是三。看來鋪墊工作已經完成了,一切條件都成熟了,隻差把點子辦掉後跟窯主要錢了。

窯下的掌子麵當然還是那樣隱蔽,氛圍還是那樣好,很適合殺人。鎬頭準備好了,石頭準備好了,夜幕準備好了,似乎連汙濁的空氣也準備好了,單等把點子辦掉了。可是,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運煤的已經運了好幾趟煤,王明君仍然沒有動手。

張敦厚有些急不可耐,看了王明君一次又一次,用目光示意他趕快動手。他大概覺得用目光示意不夠有力,就用礦燈代替目光,往王明君臉上照。還用礦燈燈光的光棒子往下猛劈,用意十分明顯。然而王明君好像沒領會他的意圖,沒有往點子身邊接近。

張敦厚說:“哥們兒,你不辦我替你辦了!”說著笑了一下。

工明君沒有吭聲。

張敦厚以為王明君默認了,就把鎬頭拖在身後,向王風靠近。

王風已經學會刨煤了。他把煤壁觀察一下,用手掌摸一摸,找準煤壁的紋路,用鎬尖順著紋路刨。他不知道煤壁上的紋路是怎樣形成的,按他自己的想像,既然煤是樹木變成的,那些紋路也許是樹木的花紋。他順著紋路把煤壁掏成一個小槽,然後把鎬頭翻過來,用鎬頭鐵錘一樣的後背往煤壁上砸。這樣一砸,煤壁就被震鬆了,再刨起來,煤壁就土崩瓦解似的紛紛落下來。王風身上出了很多汗,細煤一落在他身上,就被他身上的汗水粘住了,把他變成了一個黑人,或者是一塊人形的煤。不過,他背上的汗水又把沾在身上的煤粉衝開了,衝成了一道道小溪,如果把王風的脊背放大了看,他的背仿佛是一個淺灘,淺灘上淙淙流淌著不少小溪,黑的地方是小溪的岸,明的地方是溪流中的水。中間那道溪流為什麼那樣寬呢,像是灘上的主河道。噢,明白了,那是王風的脊梁溝。王風沒有像二叔和張叔叔那樣脫光衣服,赤裸著身子幹活,他還是堅持穿著褲衩幹活。很可惜,他的褲衩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變成了黑色的。而且,褲衩後麵還爛了一個大口子,他每刨一下煤,大口子就張開一下,仿佛是一個垂死呼吸的魚嘴。這就是我們的高中一年級的一個男生,他的本名叫元鳳鳴,現在的代號叫王風。他本來應該和同學們一起,坐在教室裏聽老師講課,聽老師講數學講語文,也跟老師學音樂學繪畫。下課後,他應該和同學們到寬闊的操場上去,打打籃球,玩玩單雙杠,或做些別的遊戲。可是,由於生活所逼,他卻來到了這個不為人知的萬丈地底,正麵臨著生命危險。

張敦厚已經走到了工風身後,他把鎬頭拿到前麵去了,他把鎬頭在手裏順了順,他的另一隻手也握在鎬把上了,眼看他就要把鎬頭舉起來——

這時王明君喊了一聲:“王風,注意頂板!”

王風應聲跳開了,脫離了張敦厚的打擊範圍。他以為真的是頂板出了問題,用礦燈往頂板上。照。

王風跳開後,張敦厚被暴露在一塊空地裏。他握鎬的手鬆垂下來了,鎬頭拖向地麵。盡管他的意圖沒有暴露,沒有被毫無防人之心的王風察覺,他還是有些泄氣,進而有些焦躁。他認為王明君喊王風喊的不是時候,不然的話,他一鎬下去就把點子辦掉了。他甚至認為,王明君故意在關鍵時候喊了王風一嗓子,意在提醒王風躲避。躲避頂板是假,躲避打擊是真。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為什麼?難道王明君不願讓他替他下手?難道王明君不想跟他合作了?難道王明君要背叛他?他煩躁不安地在原地轉了兩圈,就氣哼哼地靠在巷道邊坐下了。坐下時,他把鎬頭的鎬尖狠狠地往底板上刨去。底板是一塊石頭,鎬尖打在上麵,砰的濺出一簇火花。虧得這裏瓦斯不是很大,倘是瓦斯大的話,有這簇火花作引子,窯下馬上就會發生瓦斯爆炸,在窯底幹活的人統統都得完蛋。

張敦厚坐了一會兒,氣不但沒消,反而越生越大,賭氣變成了怒氣。他看王風不順眼,看工明君也不順眼。他不明白,王風這點子怎麼還活著,王明君這狗日的怎麼還容許點子活著。點子一刻不死,他就一刻不痛快,好像任務沒有完成。王明君遲遲不把點子打死,他隱隱覺得哪裏出了毛病,出了障礙,不然的話,這次合作不會如此別扭。王明君讓王風歇一會兒,他自己到煤壁前刨煤去了。他刨著煤,還不讓王風離開,教王風怎樣問頂。說如果頂板一敲當當響,說明頂板沒問題;如果頂板發出的聲音空空的,就說明上麵有了裂縫,一定要加倍小心。他站起來,用鎬頭的後背把頂板問了問。頂板的回答是空洞的,還有點悶聲悶氣。王風看看王明君。王明君說,現在問題還不大,不過還是要提高警惕。張敦厚在心裏罵道:“警惕個屁!”看著王明君對王風那麼有耐心,他對他們二人的關係產生了懷疑,難道王明君真把王風當成了自己的親侄子?難道他們私下裏結成了同盟,要聯合起來對付他?張敦厚頓時警覺起來,不行,一定要盡快把點子幹掉。於是他裝出輕鬆的樣子,又拖著鎬頭向王風走過去。他喉嚨裏還哼哼著,像是哼一支意義不明的小曲兒。他用小曲迷惑王風,也迷惑王明君。他在身子一側又把鎬頭握緊了,看樣子他這次不準備用雙手握鎬把兒了,而是利用單手的甩力把鎬頭打擊出去。以前,他打死點子時,一般都是從點子的天靈蓋上往下打,那樣萬一有人驗傷時,可以輕易地把受傷處推給頂板落下的石頭。這次他不管不顧了,似乎要把鎬頭平甩出去,打在王風的耳門上。就在他剛要把鎬頭掄起來時,王明君再次幹擾了他,王明君喊:“唐朝陽!”

提起唐朝陽,等於提起張敦厚上次的罪惡,他一愣,仿佛自己頭上被人擊一鎬,自己手裏的鎬頭差點鬆脫了。他沒有答應,卻問:“你喊誰?誰是唐朝陽?”

王明君沒有肯定他就是唐朝陽,過去抓住他的一隻胳膊,把他拉到掌子麵外頭的巷道裏去了。張敦厚意識到王明君抓他的胳膊抓得有些狠,他胳膊使勁一甩,從王明君手裏掙脫了。他罵了王明君,質問王明君要幹什麼。

王明君說:“咱不能壞了規矩。”

“什麼規矩?”

王明君剛要說明什麼規矩,王風從掌子麵跟出來了,他不知道兩個叔叔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王明君厲聲喝道:“你出來幹什麼?回去,好好幹活!”

王風趕緊回掌子麵去了。

王明君說出的規矩是,他們還沒有讓王風吃一頓好吃的,還沒有讓王風喝點上路的酒。

張敦厚不以為然,說:“小雞巴孩兒,他又不會喝酒。”

“會不會喝酒是他的事兒,讓不讓喝酒是咱的事兒,大人小孩兒都是人,規矩對誰都一樣。”

張敦厚很不服,但王明君的話占理,他駁不倒王明君。他的頭擰了兩下,說:“明天再不辦咋說?”

“明天肯定辦。”

“你啃誰的腚?我看沒準兒。”

“明天要是辦不成,你就辦我,行了吧!”

張敦厚沒有說話。

這個時候,張敦厚應該表一個態,指出王明君是開玩笑,他不說話是危險的,至少王明君的感覺是這樣。

等張敦厚覺出空氣沉悶應該開一個玩笑時,他的玩笑又很不得體,他說:“你是不是看中那小子了,要留下做你的女婿呀!”

“留下給你當爹!”王明君說。

十五

最後一個班,王明君在掌子麵做了一個假頂。所謂假頂,就是上麵的石頭已經懸空了,王明君用一根點柱支撐住,不讓石頭落下來。需要石頭落下來時,他用鎬頭把點柱打倒就行了。這個辦法類似用木棍支起篩子捉麻雀,當麻雀來到篩子下麵時,把木棍拉倒,麻雀就被罩在下麵了。不過篩子扣下來時,麻雀還是活的,而石頭拍下來時,人十有八九會被拍得稀爛。王明君把他的想法悄悄地跟張敦厚說了,這次誰都不用動手,他要製造一個真正的冒頂,把點子砸死。

張敦厚笑話他,認為他是脫下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王明君把假頂做好了,隻等王風進去後,他退到安全地帶,把點柱弄倒就完了。那根點柱的作用可謂千鈞一發。

在王明君煞費苦心地做假頂時,張敦厚沒有幫忙,一直用譏諷的目光旁觀著,這讓王明君十分惱火。假頂做好後,張敦厚卻過去了,把手裏的鎬頭對準點柱的根部說:“怎麼樣,我試試吧?”

王明君正在假頂底下,如果張敦厚一試,他必死無疑。“你幹什麼?”王明君從假頂下跳出來了,跳出來的同時,鎬頭阻擋似的朝張敦厚掄了一下子。他用的不是鎬頭的後背,而是鎬頭的鎬尖,鎬尖掄在張敦厚的太陽穴上,竟把張敦厚掄倒了。天天刨煤,王明君的鎬尖是相當尖利的,他的鎬尖剛脫離張敦厚的太陽穴,成股的鮮血就從張敦厚腦袋一側滋冒出來。這一點既出乎張敦厚的意料,也出乎王明君的意料。

張敦厚的眼睛瞪得十分駭人,他的嘴張著,像是在質問王明君,卻發不出聲音。但他掙紮著,抱住了王明君的一隻腳,企圖把王明君拖到假頂底下,他再把點柱蹬倒……

王明君看出了張敦厚的企圖,就使勁抽自己的腳。抽不出腳來,他也急眼了,喊道:“王風,快來幫我把這家夥打死,就是他打死了你爹,快來給你爹報仇!”

王風嚇得往後退著,說:“二叔,不敢……不敢哪,打死人是犯法的。”

指望不上王風,王明君隻好自己掄起鎬頭,在張敦厚頭上連砸幾下,把張敦厚的頭砸爛了。

王風捂著臉哭起來了。

“哭什麼,沒出息!不許哭,給我聽著!”王明君把張敦厚的屍體拖到假頂下麵,自己也站到假頂底下去了。

王風不敢哭了。

“我死後,你就說我倆是冒頂砸死的,你一定要跟窯主說我是你的親二叔,跟窯主要兩萬塊錢,你就回家好好上學,哪兒也不要去了!”

“二叔,二叔,你不要死,我不讓你死!”

“不許過來!”

王明君朝點柱上踹了一腳,磐石般的假頂轟然落下,煙塵四起,王明君和張敦厚頓時化為烏有。

王風沒有跟窯主說王明君是他的親二叔,他把在窯底看到的一切都跟窯主說了,說的全部是實話。他還說,他的真名叫元鳳鳴。

窯主隻給了元鳳鳴一點回家的路費,就打發元鳳鳴回家去了。

元鳳鳴背著鋪蓋卷兒和書包,在一道荒路茫茫的土梁上走得很猶豫。既沒找到父親,又沒掙到錢,他不想回家。可不回家又到哪裏去呢?

(獲《十月》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