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什麼摩托,礦長的摩托能是你隨便坐的嗎!你走著去,我看也走不大你的腳。你還講不講老多的關係,死的不是你親哥,是不是?”
窯主兩手扶了扶唐朝陽的膀子,讓唐朝陽坐。唐朝陽不坐。窯主說:“小唐,你不要太激動。聽我說幾句好不好。你的痛苦心情我能理解,這事擱在誰頭上都是一樣。事故出在本礦,我也感到很痛心。可是,事情已經出了,咱們光悲痛也不是辦法,總得想辦法盡快處理一下才是。我想,你既然是唐朝霞的親弟弟,完全可以代表你們家來處理這件事情。我不是反對你們家其他成員來,你想想,這大冷的天,這麼遠的路,又快該過年了,讓你父親、嫂子來合適嗎?再累著凍著他們就不好了。”
唐朝陽當然不會讓唐朝霞家裏的人來,他連唐朝霞的家具體在哪鄉哪村還說不清呢。但這個姿態要做足,在程序上不能違背人之常情。同時,他要拿召集家屬前來的事嚇唬窯主,給窯主施加壓力。他早就把一些窯主的心思吃透了,窯上死了人,他們最怕張揚,最怕把事情鬧大。你越是張揚,他們越是捂著蓋著。你越是要把事情鬧大,他越是害怕,急於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別看窯主一個二個牛氣烘烘的,你牽準了他的牛鼻子,他就牛氣不起來,就得老老實實跟你走。更重要的是,他們這一鬧騰,窯主一跟著他們的思路走,就顧不上深究事故本身的細節了。唐朝陽說:“我又沒經過這麼大的事,不讓俺爹俺嫂子來怎麼辦呢!還有我侄子,他要是跟我要他爹,我這個當叔的怎麼說!”唐朝陽又提出一個更厲害的方案,說:“不然的話,讓我們村的支書來也行。”
窯主當即拒絕:“支書跟這事沒關係,他來算怎麼回事,我從來不認識什麼支書不支書!”窯主懂,隻要支書一來,就會帶一幫子人來,就會說代表一級組織如何如何。不管組織大小,凡事一沾組織,事情就麻煩了。窯主對唐朝陽說:“這事你想過沒有,你們那裏來的人越多,花的路費越多,住宿費、招待費開銷越大,這些費用最後都要從撫恤金裏麵扣除,這樣七扣八扣,你們家得的撫恤金就少了。”
唐朝陽說:“我不管這費那費,我隻管我哥的命。我哥的命一百萬也買不來。我得對得起我哥!”
“你要這麼說,咱就不好談了!”窯主把吸了一半的煙從煙嘴上揪下來,扔在地上,踏上一隻腳碾碎,自己到門外站著去了。
唐朝陽沒再堅持讓宋金明去打電報,他又到停屍的小屋哭去了。他哭得聲音很大,還把木門拍得山響,“哥,哥呀,我也不活了,我跟你走。下一輩子,咱倆還做弟兄……”
窯主又回到屋裏去了,讓宋金明去征求一下唐朝陽的意思,看唐朝陽希望得到多少撫恤金。宋金明去了一會兒,回來對窯主說,唐朝陽希望得到六萬。窯主一聽就皺起了眉頭,說:“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簡直是開玩笑,幹脆把我的礦全端給他算了。哎,你跟唐朝陽關係怎樣?”
“我們是老鄉,離得不太遠。我們是一塊兒出來的。唐朝陽這人挺老實的,說話辦事直來直去。他哥更老實。他爹怕他哥在外邊受人欺負,就讓他哥倆一塊兒出來,好互相有個照應。”
“你跟唐朝陽說一下,我可以給他出到兩萬,希望他能接受。我的礦不大,效益也不好,出兩萬已經盡到最大能力了。”
宋金明心裏罵道:“去你媽的,兩萬塊就想打發我們,沒那麼便宜!四萬塊還差不多。”他答應跟唐朝陽說一下試試。宋金明到停屍屋去了一會兒,回來跟窯主說,唐朝陽退了一步,不要六萬了,隻要五萬塊,五萬塊一分也不能少了。窯主還是咬住兩萬塊不長價,說多一分錢也沒有。事情談不下去,宋金明裝作站在窯主的立場上,給窯主出了個主意,他說:“我看這事幹脆讓縣上煤炭局和勞動局的人來處理算了,有上麵來的人壓著頭,唐朝陽就不會多要了,人家說給多少就是多少。”
窯主把宋金明打量了一下說:“要是通過官方處理,唐朝陽連兩萬也要不到。”
宋金明說:“這話不該我說,讓上麵的人來處理,給唐朝陽多少,他都沒脾氣。這樣你也省心,不用跟他費口舌了。”
宋金明拿出了談判的經驗,輕輕幾句話就打中了窯主的痛處。窯主點點頭,沒說什麼。窯主萬萬不敢讓上麵的人知道他這裏死了人,上麵的人要是一來,他就慘了。九月裏,他礦上砸死了一個人,不知怎麼走漏了消息,讓上麵的人知道了。小車來了一輛又一輛,人來了一撥又一撥,又是調査,又是開會,又是罰款,又是發通報,可把他嚇壞了。電視台的記者也來了,扛著“大口徑衝鋒槍”亂掃一氣,還把“手榴彈”搗在他嘴前,非要讓他開口。在哪位來人麵前,他都得裝孫子。對哪一路神,他都得打點。那次事故處理下來,光現金就花了二十萬,還不包括停產造成的損失。臨了,縣小煤窯整頓辦公室的人留下警告性的話,他的礦安全方麵如果再出現重大事故,就要封他的窯,炸他的井。警告猶在耳邊,這次死人的事若再讓上麵的人知道,花錢更多不說,恐怕他的礦真得關張了。須知快該過年了,人人都在想辦法斂錢。縣上的有關人員正愁沒地方下蛆,他們要是知道這個礦死了人,無不爭先恐後來個大量繁殖才怪。所以窯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鎖消息。他給礦上的親信開了緊急會議,讓他們分頭把關,在死人的事作出處理之前,任何人不許出這個礦,任何人不得與外界的人發生聯係。礦上的煤暫不銷售,以免外麵來拉煤的司機把死人的消息帶出去。特別是對唐朝陽和宋金明,要好好“照顧”他們,讓他們吃好喝好,一切免費供應。目的是爭取盡快和唐朝陽達成協議,讓唐朝陽早一天簽字,把唐朝陽哥哥的屍體早一天火化。
六
當晚,唐朝陽和宋金明不斷看見有人影在窯洞外麵遊動,心裏十分緊張,大睜著眼,不敢人睡。唐朝陽小聲問宋金明:“他們不會對咱倆下毒手吧?”宋金明說:“敢,無法無天了呢!”宋金明這樣說,是給唐朝陽壯膽,也是為自己壯膽,其實他自己也很恐懼。他們可以把別人當點子,一無仇二無冤地把無辜的人打死,窯主幹嗎不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們滅掉呢!他們打死點子是為了賺錢,窯主滅掉他們是為:保錢,都是為了錢。他們打死點子,說成是冒頂砸死的。窯主滅掉他們,也可以把他們送到窗底過一趟,也說成是冒頂砸死的。要是那樣的話,他們可算是遭到報應了。宋金明起來重新檢查了一下門,把門從裏麵插死。窗洞的門也是用板皮釘成的,中間裂著縫子。門腳下麵的空子也很大,兔子樣的老鼠可以隨便鑽來鑽去。宋金明想找一件順手的家夥,作為防身武器,瞅來瞅去,窯洞裏隻有一些壘地鋪用的磚頭。他抓起一塊整磚放在手邊,示意唐朝陽也拿了一塊。他們把窗洞裏的燈拉滅了,這樣等於把他們置於暗處,外麵倘有人向窯洞接近,他們透過門縫就可以發現。
果然有人來了,勾起指頭敲門。唐朝陽和宋金明頓時警覺起來,宋金明問:“誰?”
外麵的人說:“姚礦長讓我給你們送兩條煙,請開門。”
他們沒有開門,擔心這個人是個前哨,等這個人把門騙開,埋伏在門兩邊的人會一擁而進,把他們滅在黑暗裏。宋金明答話:“我們已經睡下了,我們晚上不吸煙。”
送煙的人摸索著從門腳下麵的空子裏把煙塞進窯洞裏來了。宋金明爬過去把塞進來的東西摸了摸,的確是兩條煙,不是炸藥什麼的。
停了一會兒,又過來兩個黑影敲門。唐朝陽和宋金明同時抄起了磚頭。
敲門的其中一人說話了,竟是女聲,說:“兩位大哥,姚礦長怕你們冷,讓我倆給兩位大哥送兩床褥子來,褥子都是新的,兩位大哥鋪在身子底下保證軟和。”
宋金明不知窯主搞的又是什麼名堂,拒絕說:“替我們謝謝姚礦長的關心,我們不冷,不要褥子。”二人悄悄起來,躡足走到門後,透過門縫往外瞅,見門外抱褥子站著的果真是兩個女人。兩個女人都是肥臉,在夜裏仍可以看見她們臉上的一層白。
另一個女人說話了,聲音更溫柔悅耳:“兩位大哥,我們姐妹倆知道你們很苦悶,我們來陪你們說說話,給你們散散心,你們想做別的也可以。”
二人明白了,這是窯主對他們搞美人計來了,單從門縫裏撲進來的陣陣香氣,他們就知道了這兩個女人是專門吃男人飯的。要是放她們進來,鋪不鋪褥子就由不得他們了。宋金明拉了唐朝陽一下,把唐朝陽拉得退回到地鋪上,說:“你們少來這一套,我們什麼都不需要!”
那個說話溫柔的女人開始發嗲,一再要求兩位大哥開門,說:“外麵好冷喲,兩位大哥怎忍心讓我們在外麵挨凍呢!”
宋金明扯過唐朝陽的耳朵,對他耳語了幾句。唐朝陽突然哭道:“評,你死得好慘哪!哥,你想進來就從門縫裏進來吧,咱哥倆還睡一個屋……”
這一招生效,那兩個女人逃跑似的離開了窯洞門口。
夜長夢多,看來這個事情得趕快了結。宋金明和唐朝陽商定,明天把要求賠償撫恤金的數目退到四萬,這個數不能再退了。
第二天雙方關於撫恤金的談判有:進展,唐朝陽忍痛退到了四萬,窯主忍痛長到了兩萬五。別看從數目上他們是一個進一個退,實際上他們是逐步接近。好比兩個人談戀愛,接近到一定程度,兩個人就可以擁抱了。可他們接近一步難得很,這也正如談戀愛一樣,每接近一步都充滿試探和較量。到了四萬和兩萬五的時候,唐朝陽和窯主都堅守自己的陣地,再次形成對峙局麵。談判進展不下去,唐朝陽就求救似的到停屍間去哭訴,曆數哥死之後,爹娘誰來養老送終,侄子侄女誰來撫養,等等。工夫下在談判外,不是談判,勝似談判,這是唐朝陽的一貫策略。
第三天,窯主一上來就單獨做宋金明的工作,對他倆進行分化瓦解。窯主把宋金明叫成老弟,讓“老弟”幫他做做唐朝陽的工作,今後他和宋金明就是朋友了。宋金明問他怎麼做。窯主沒有冋答,卻從口袋裏掏出一遝錢來,說:“這是一千,老弟拿著買煙抽。”
宋金明本來坐著,一看窯主給他錢,他害怕似的站起來了,說:“姚礦長,這可不行,這錢我萬萬不敢收,要是唐朝陽知道了,他會罵死我的。不是我替唐朝陽說話,你給他兩萬五撫恤金是少點。你多少再加點兒,我倒可以跟他說說。”
窯主把錢扔在桌子上說:“我給他加點兒是可以,不過加多少跟你也沒關係,他不會分給你的,是不是?”
宋金明心裏打了個沉,說:“這是他哥的人命錢,就是他分給我,我也不會要。”他問窯主:“你打算給他加到多少?”
窯主伸出三個手指頭,說:“這可是天價了。”
宋金明的樣子很為難,說:“這個數離唐朝陽的要求還差一萬,我估計唐朝陽不會同意。”
窯主笑了笑,說:“要不怎麼請老弟幫我說說話呢,我看老弟是個聰明人,唐朝陽也願意聽你的話。”
窯主這樣說,讓宋金明吃驚不小,窯主怎麼看出他是聰明人呢?怎麼看出唐朝陽願意聽他的話呢?難道窯主看出了什麼破綻不成!他說:“姚礦長的話我可不敢當,看來我應該離這個事遠點。要不是唐朝陽非要拽著我等他兩天,我前天就走了。”
窯主讓宋金明坐下,說:“老弟多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宋金明剛坐下,窯主又從口袋裏掏出一遝錢,把放在桌子上的錢拿起來合在一塊兒,說:“這是兩千,算是我付給老弟的受驚費和辛苦費,行了吧。我當然不會讓唐朝陽知道,也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你放心就是了。”說著,扯過宋金明的衣服口袋,把錢塞進宋金明口袋裏去了。
這次宋金明沒有拒絕。他在肚子裏很快地算了一個賬,三萬加兩千,實際上是二萬二。三萬他和唐朝陽平均分,每人可得一萬五。他多得兩千,等於一萬七,這樣離預定的兩萬的目標相差不太遠了。讓他感到格外欣喜的是,這兩千塊錢是他的意外收獲,而唐朝陽連個屁都聞不見。上次他們辦掉的一個點子,滿打滿算一共才得廣兩萬三千塊,平均每人才一萬多一點。這次賺的錢比上次是大大超額了。宋金明已認同了這個數,但他不能說,勉強答應幫窯主到唐朝陽那裏做做工作。
宋金明把唐朝陽的工作做通了,唐朝陽隻附加了一個要求,火化前給他哥換一身新衣服,穿西裝,打領帶。窯主答應得很爽快,說:“這沒問題。”窯主握了宋金明的手,握得很有力,仿佛他們兩個結成了新的同盟,窯主說:“謝謝你呀,宋老弟。”宋金明說:“姚礦長,我們到這裏沒做出什麼貢獻,反而給礦上造成了損失,我們對不起你呀!”
窯主騎上他的大紅摩托車到縣裏銀行取現金,唐朝陽和宋金明在窯洞裏如坐針氈,生怕再出什麼變故。窯主是上午走的,直到下午太陽偏西時才回來。窯主像是喝了酒,臉上黑著,滿身酒氣。窯主對唐朝陽說:“上麵為防止年前突擊發錢,銀行不讓取那麼多現金。這些錢是我跑了好幾個地方跟朋友借來的。”他拿出兩捆錢排在桌子上,說:“這是兩萬”;又拿出一遝散開的錢,說:“這是八千,請你當麵點清。”
唐朝陽把錢摸住,問窯主:“不是講好的三萬嗎,怎麼隻給兩萬八?”
窯主頓時瞪了眼,說:“你這個人講不講道理?考慮不考慮實際情況?就這些錢還是我借來的,不就是他媽的短兩千塊錢嗎?怎麼著,把我的兩根手指頭剁下來給你添上吧!”說著看了旁邊的宋金明一眼。
宋金明一聽就知道上了窯主的當了,窯主先拿兩千塊錢堵了他的嘴,然後又把兩千塊錢從總數裏扣下來了。這個狗日的窯主,真會算小賬。宋金明沒說話,他說不出什麼。
唐朝陽看宋金明,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見。
宋金明在心裏罵唐朝陽:“你他媽的看我幹什麼!”他把臉別到一邊去了。
唐朝陽從口袋裏掏出一團髒汙的手絹,展開,把錢包起來火化唐朝霞的時候,唐朝陽和宋金明都跟著去了。他們就手把錢卷進被子裏,把被子塞進蛇皮袋子裏,帶上自己的行李,打算從火葬場出來,帶上唐朝霞的骨灰盒,就直接回老家去了。
唐朝霞的屍體火化之前,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從唐朝霞的口袋裏掏出一個透明的小塑料袋,裏麵放著一張照片。隔著塑料袋看,照片上是四個人,後麵是唐朝霞兩口子,前麵是他們的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唐朝陽把照片收起來了。唐朝霞的衣服被全部換下來了,在地上扔著。宋金明隻把一雙鞋撿起來了,說這雙鞋他帶走吧,作個留念。唐朝陽沒說什麼。
唐朝陽把唐朝霞的骨灰盒放進提包裏,他們二人在這個縣城沒有稍作停留,當即坐上長途汽車奔另一個縣城去了。他們沒有到縣城下車,像是逃避人們的追捕一樣,半路下車了。這裏還是山區,他們背著行李向山裏走去。在別人看來,他們跟一般打工者沒什麼兩樣,他們總是很辛苦,總是在奔波。走到一處報廢的礦井旁邊,他們看看前後無人,才在一個山窪子裏停下了。他們各自坐在自己的行李卷兒上,唐朝陽對宋金明笑笑,宋金明對唐朝陽笑笑。他們笑得有些異樣。唐朝陽說:“操他媽的,我們又勝利了。”宋金明也承認又勝利了,但他的樣子像是有些泄氣,打不起精神。唐朝陽問他怎麼了。他說:“不怎麼,這幾天精神緊張得很,猛一放鬆下來,覺得特別累。”唐朝陽說:“這屬於正常現象,等見了小姐,你的精神頭馬上就來了。”宋金明說:“但願吧。”
唐朝陽把唐朝霞的骨灰盒從提包裏拿出來了,說:“去你媽的,你的任務已經徹底完成了,不用再跟著我們了。”他一下子把骨灰盒扔進並口裏去了。這個報廢的礦井大概相當深,骨灰盒扔下去,半天才傳上來一點落底的微響。這一下,這位真名叫元清平的人算是永遠消失了,他的冤魂也許千年萬年都無人知曉。唐朝陽把那張全家福的照片也掏出來撕碎了。撕碎之前,宋金明接過去看了一眼,指著照片上的唐朝霞問:“這個人姓什麼來著?”唐朝陽說:“管他呢!”唐朝陽奪過照片撕碎後,揚手往天上撒了一下。碎片飛得不高,很快就落地廣。有兩個碎片落在唐朝陽身上了,他有些犯忌似的,趕緊把碎片擇下來。
還有一樣東西沒處理。唐朝陽對宋金明說:“拿出來吧。”
“什麼?”
“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宋金明搖頭。
“我看你小子是裝糊塗。那雙鞋呀!”
這狗娘養的,他一定也知道了唐朝霞的錢藏在鞋裏。宋金明說:“操,一雙鞋有什麼稀罕,你想要就給你,是你哥的遺物嘛。”宋金明從提包裏把鞋掏出來了,扔在唐朝陽腳前的地上。
唐朝陽說:“鞋本身是沒什麼稀罕,我主要想看看鞋裏麵有多少貨。”他拿起一隻鞋,伸手就把鞋舌頭中間夾藏的一個小塑料袋抽出來了,對宋金明炫耀說:“看見沒有,銀子在這裏麵呢!”
宋金明嗤了一下鼻子。
唐朝陽把錢掏出來了,數了數,才二百八十塊錢,說:“操他奶奶的,才這麼一點錢?連搞一次破鞋都不夠。”他問宋金明:“你說,這小子怎麼就這麼一點錢?”
宋金明說:“我哪兒知道!”
唐朝陽把錢平均分開,其中一半遞給宋金明。宋金明不要,說:“這是你哥的錢,你留著自己花吧。”
唐朝陽勃然變色道:“你他媽的少來這一套,我不會壞了規矩。”他把一百四十塊錢扔進宋金明開著口子的提包裏了。“我還納悶呢,窯主講好的給咱們三萬塊,數錢的時候少給兩千,這是怎麼回事?”
這次輪到宋金明惱了,他盯著唐朝陽罵道:“操你媽的,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說,你是什麼意思?你不說清什麼意思,老子跟你沒完!”
唐朝陽賴著臉笑了,說:“你惱什麼,我又沒說你什麼。我是罵窯主個狗日的說話不算話,拉個屎橛子又坐回去半截兒。”
“你還以為窯主是好東西呢,哪個窯主的心腸不是跟煤窯一樣,一黑到底!”
坐了汽車坐火車,兩天之後,他們來到了平原上的一座小城。按照原來的計劃,他們沒有急於找新的點子,但他們也沒有馬上分頭回家,著實在城裏享樂了幾天。他們沒有買新衣服,沒有進舞廳,也很少大吃大喝。說他們享樂,主要是指他們喜歡嫖娼。住進小城的當天晚上,他倆就在一家賓館包了一個雙人間。賓館大廳一角,有桑拿浴室、按摩室和美容美發廳,不用問,裏麵肯定有娼婦。果然,他們進房間剛打開電視,剛在席夢思床上用屁股礅了礅,試了試彈性,就有電話打進來了,問他們要不要小姐。宋金明在電話裏問了行情,跟人家講了價錢,就讓兩個小姐到房間裏來了。宋金明把房間讓給了唐朝陽,自己把另一個小姐領進衛生間裏去了。他們二話沒說,就分頭擺開了戰場。唐朝陽完事了,給小姐付了錢,還不見宋金明出來。他到衛生間門口聽了聽,聽見裏麵戰事正酣,不免有些嫉妒,說:“操他媽的,他們怎麼幹那麼長時間?”小姐說:“誰讓你那麼快呢?”唐朝陽一把將小姐揪起來,要求再幹。小姐把小手一伸,說再幹還要再付一份錢。唐朝陽與小姐拉扯之間,宋金明從衛生間出來了,唐朝陽隻得放開小姐,對宋金明說:“你小子可以呀!”
宋金明顯得頗為謙虛,說:“就那麼回事,一般化。”
分頭回家時,他倆約定,來年正月二十那天在某個小型火車站見麵,到時再一塊兒合作做生意。他們握了手,還按照流行的說法,互相道了“好人一生平安”。
七
宋金明又坐了一天多長途汽車,七拐八拐才回到了自己的家。他沒告訴過唐朝陽內己家裏的詳細地址,也沒有打聽過唐朝陽家的具體地址。幹他們這一行的,互相都存有戒心,幹什麼都不可全交底。其實,連宋金明的名字也是假的。回到村裏,他才恢複使用了真名。他姓趙,真名叫趙上河。在村頭,有人跟他打招呼:“上河回來了?”他答著“回來了,回來過年”,趕緊給人家掏煙。每碰見一位鄉親,他都要給人家掏煙。不知為什麼,他心情有些緊張,臉色發白,頭上出了一層汗。有人吸著他給的煙,指出他臉色不太好,人也沒吃胖。他說:“是嗎?”頭上的汗又加了一層。有個婦女在一旁替他解釋說:“那是的,上河在外麵給人家挖煤,成天價不見太陽,臉捂也捂白了。”
趙上河心裏抵觸了一下,正要否認在外邊給人家挖煤,女兒海燕跑著接他來了。海燕喊著“爹,爹”,把爹手裏的提包接過去了。海燕剛上小學,個子還不高。提包提不起來,她就兩個手上去,身子後仰,把提包貼在兩條腿上往前走。趙上河摸了摸女兒的頭,說:“海燕又長高了。”海燕回頭對爹笑笑。她的豁牙還沒長齊,笑得有點害羞。趙上河的兒子海成也迎上去接爹。兒子讀初中,比女兒力氣大些,他接過爹手中的蛇皮袋子裝著的鋪蓋卷兒,很輕鬆地就提起來了。趙上河說:“海成,你小子還沒喊我呢!”
兒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才說:“爹,你回來了?”
趙上河像完成一種儀式似的答道:“對,我回來了。有錢沒錢,都要回家過年。你娘呢?”趙上河抬頭一看,見妻子已站在院門口等他。妻子笑模笑樣,兩隻眼都放出光明來。妻子說:“兩個孩子這幾天一直念叨你,問你怎麼還不回來。這不是回來了嘛!”
一家來到堂屋裏,趙上河打開提包,拿出兩個塑料袋,給兒子和女兒分發過年的禮物。他給兒子買了一件黑灰色西裝上衣,給女兒買了一件紅色的西裝上衣。妻子對兩個孩子說:“快穿上讓你爹看看!”兒子和女兒分別把西裝穿上了,在爹麵前展示。趙上河不禁笑了,他把衣服買大了,兒子女兒穿上都有些框裏框蕩,像搖鈴一樣。特別是女兒的紅西裝,衣襟下擺長得幾乎遮了膝蓋,袖子也長得像戲裝上的水袖一樣。可趙上河的妻子說:“我看不賴。你們還長呢,一長個兒穿著就合適了。”
趙上河對妻子說:“我還給你買了個小禮物呢。”說著把手伸到提包底部,摸出一個心形的小紅盒來。把盒打開,裏麵的一道紅絨布縫裏夾著一對小小的金耳環。女兒先看見了,驚喜地說:“耳環,耳環!”妻子想把耳環取出一隻看看,又不知如何下手,說:“你買這麼貴的東西幹什麼,我哪隻耳朵稱戴這麼好的東西?”女兒問:“耳環是金的嗎?”趙七河說:“當然是金的,真不溜溜的真金,一點都不帶假的。”他又對妻子說:“你在家裏夠辛苦了,家裏活地裏活都是你幹,還要照顧兩個孩子。我想你還從來沒戴過金東西呢,就給你買了這對耳環。不算貴,才三百多塊錢。”妻子說:“我怕戴不出去,我怕人家說我燒包。”趙上河說:“那怕什麼,人家城裏的女人金戒指一戴好幾個,連腳脖子上都戴著金鏈子,咱戴對金耳環實在是小意思。”他把一隻耳環取出來了,遞給妻子,讓妻子戴上試試。妻子側過臉,摸過耳朵,耳環竟穿不進去。她說:“壞了,這還是我當閨女時打的耳朵眼,可能長住了。”她把耳環又放回盒子裏去了,說:“耳環我放著,等我閨女長大出門子時,給我閨女做嫁妝。”
門外走進來一位麵目黑瘦的中年婦女,按歲數兒,趙上河應該把中年婦女叫嫂子。嫂子跟趙上河說了幾句話,就提到自己的丈夫趙鐵軍,問:“你在外邊看見過鐵軍嗎?”
趙上河搖頭說沒見過。
“收完麥他就出去了,眼看半年多了,不見人,不見信兒,也不往家裏寄一分錢,不知道他死到哪兒去了。”
趙上河對死的說法是敏感的,遂把眉頭皺了一下,覺得嫂子這樣說話很不吉利。但他沒把不吉利指出來,隻說:“可能過幾天就回來了。”
“有人說他發了財,在外麵養了小老婆,不要家了,也不要孩子了,準備和小老婆另過。”
“這是瞎說,養小老婆沒那麼容易。”
“我也不相信呢,就趙鐵軍那樣的,三錐子紮不出一個屁來,哪有女人會看上他。你看你多好,多知道顧家,早早地就回來了,一家人團團圓圓的。你鐵軍哥就是窩囊,窩囊人走到哪兒都是窩囊。”
趙上河的妻子跟嫂子說笑話:“鐵軍哥才不窩囊呢,你們家的大瓦房不是鐵軍哥掙錢蓋的!鐵軍哥才幾天沒回來,看把你想得那樣子。”
嫂子笑了,說:“我才不想他呢。”
晚上,趙上河還沒打開自己帶回的髒汙的行李卷,沒有急於把掙回的錢給妻子看,先跟妻子睡了一覺。他每次回家,妻子從來不問他掙了多少錢。當他拿出成捆的錢時,妻子高興之餘,總是有些害怕。這次為了不影響妻子的情緒,他沒提錢的事,就鑽進了妻子為他張開的被窩。妻子的情緒很好,身子貼他貼得很熱烈,問他:“你在外麵跟別的女人睡過嗎?”
他說:“睡過呀。”
“真的?”
“當然真的了,一天睡一個,九九八十一天不重樣。”
“我不信。”
“不信你摸摸,家夥都磨禿了。”
妻子一摸,他就樂了,說:“放心吧,好東西都給你攢著呢,一點都舍不得浪費,來,現在就給你。”
完事後,趙上河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妻子問他怎麼了,他說:“哪兒好也不如自己的家好,誰好也比不上自己的老婆好,回到家往老婆身邊一睡,心裏才算踏實了。”
妻子說:“那,這次回來,就別走了。”
“不走就不走,咱倆天天幹。”
“能得你不輕。”
“怎麼,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相信。行了吧。”
“哎,咱放的錢你看過沒有?會不會進潮氣?”
“不會吧,包著兩層塑料袋呢。”
“還是應該看看。”
趙上河穿件棉襖,光著下身就下床了。他檢查了一下屋門是否上死,就動手拉一個荊條編的糧囤,糧囤裏還有半囤小麥,他拉了兩下沒拉動。妻子下來幫他拉。妻子也未及穿褲衩,隻披了一件棉襖。糧食囤移開了,趙上河用鐵鏟子撬起兩塊整磚,抽出一塊木板,把一個盛化肥用的黑塑料袋提溜出來。解開塑料袋口紮著的繩子,從裏麵拿出一個小瓦罐。小瓦罐裏還有一個白色的塑料袋,這個袋子裏放的才是錢。錢一共是兩捆,一捆一萬。趙上河把錢摸了摸,翻轉著看看,還用大拇指把錢抿彎,讓錢頁子自動彈回,聽了聽錢頁子快速疊加發出的聲響,才放心了。趙上河說,他有一天做夢,夢見瓦罐裏進了水,錢漚成了半罐子糨糊,再一看還生了蛆,把他氣得不行。妻子說:“你掛念你的錢,做夢就胡連八扯。”
趙上河說:“這些錢都是我一個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兒掙來的,我當然掛念。我敢說,我幹活流下的汗一百罐子都裝不完。”他這才把鋪蓋卷兒從蛇皮袋子裏掏出來了,一邊在床上打開鋪蓋卷兒,一邊說:“我這次又帶回一點錢,跟上兩次帶回來的差不多。”他把錢拿出來了,一捆子還零半捆子,都是大票子。妻子一見“呀”了一下,問:“怎麼又掙這麼多錢?”
趙上河早就準備好了一套話,說:“我們這次幹的是包工活兒,我一天上兩個班,掙這點錢不算多。有人比我掙的還多呢。”他把新拿回的錢放進塑料袋,一切照原樣放好,讓妻子幫他把糧食囤拉回原位,才又上床睡了。不知為什麼,他身上有些哆嗦,說:“冷,冷……”妻子不哆嗦,妻子摟緊了他,說:“快,我給你暖暖。”
暖了一會兒,妻子說:“聽人家說,現在出去打工掙點錢特別難,你怎麼能掙這麼多錢?”
趙上河推了妻子一下,把妻子推開了,說:“去你媽的,你嫌我掙錢多了?”
“不是嫌你掙錢多,我是怕……”
“怕什麼,你懷疑我?”
“懷疑也說不上,我是說,不管錢多錢少,咱一定得走正道。”
“我怎麼不走正道了?我在外麵辛辛苦苦幹活,一不偷,二不搶,三不賭博,四不搞女人,一塊錢都舍不得多花,我容易嗎!”趙上河大概觸到了心底深藏的恐懼和隱痛,竟哭了,“我累死累活圖的什麼,還不是為了這個家。連老婆都不相信我,我活著還有啥意思!”
妻子見丈夫哭頓時慌了手腳,說:“海成他爹,你怎麼了?都怨我,我不會說話,惹你傷了心,你想打我就打我吧!”
“我打你幹什麼!我不是人,我是壞蛋,我不走正道,讓雷劈我,龍抓我,行了吧!”他拒絕妻子摟他,拒絕妻子拉他的手,雙手捂臉,隻是哭。
妻子把半個身子從被窩裏斜出來,用手掌給丈夫擦眼淚,說:“海成他爹,別哭了好不好,別讓孩子聽見了嚇著孩子。我相信你,相信你,你說啥就是啥,還不行嗎!一家子都指望你,你出門在外,我也是擔驚受怕呀!”妻子也哭了。
兩口子哭了一會兒,才又重新摟在一起。在黑暗裏,他大睜著眼,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做點子的生意到此為止,不能再幹了。
第二天,趙上河備了一條煙兩瓶酒,去看望村裏的支書。支書沒講客氣就把煙和酒收下了。支書是位歲數比較大的人,相信村裏的人走再遠也出不了他的手心,他問趙上河:“這次出去還可以吧?”
趙上河說:“馬馬虎虎,掙幾個過年的小錢兒。”
“別人都沒掙著什麼錢,你還行,看來你的技術是高些。”趙上河知道,支書所說的技術是指他的挖煤技術,他點頭承認了。
支書問:“現在外頭形勢怎麼樣?聽說打悶棍的特別多。”
趙上河心頭驚了一下,說:“聽說過,沒碰見過。”
“那是的,要是讓你碰上,你就完了。趙鐵軍,外出半年多了,連個信兒都沒有,我估計夠戧,說不定讓人家打了悶棍了。”
“這個不好說。”
“出外三分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後你們都得小心點兒。”
趙上河表示記住了。
過大年,起五更,趙上河在給老天爺燒香燒紙時,在屋當間的硬地上跪的時間長些。他把頭磕了又磕,嘴裏唔唔嚷嚷,誰也聽不清他禱告的是什麼。在妻子的示意下,兒子上前去拉他,說:“爹,起來吧。”他的眼淚呼地就下來了,說:“我請老天爺保佑咱們全家平安。”
年初二,那位嫂子又到趙上河家裏來了,說:“趙鐵軍還沒回來,我看趙鐵軍這個人是不在了。”嫂子說了不到三句話,就哭起來了。
趙上河說:“嫂子你不能說這樣的話,不能光往壞處想,大過年的,說這樣悲觀的話多不好。這樣吧,我要是再出去的話,幫你打聽打聽。要是打聽到了,讓他馬上回來。”趙上河斷定,趙鐵軍十有八九被人當點子辦了,永遠回不來了。因為做這路生意的不光是他和唐朝陽兩個人,肯定還有別的人靠做點子發財致富。他和唐朝陽就是靠別人點撥,才吃上這路食的。有一年冬天,他和唐朝陽在一處私家小煤窯幹活,意外地碰上一位老鄉和另外兩個人到這家小煤窯找活幹。他和老鄉在小飯館喝酒,勸老鄉不要到這家小煤窯幹,累死累活,還掙不到錢。他說窯主壞得很,老是拖著不給工人發工資,他在這裏幹了快三個月了,一次錢也沒拿到,弄得進退兩難。老鄉大口喝著酒,顯得非常有把握。老鄉說,一物降一物,他有辦法把窯主的錢掏出來。窯主就是把錢串在肋巴骨上,到時候狗日的也得乖乖地把錢取下來。他向老鄉請教,問老鄉有什麼高招,連連向老鄉敬酒。老鄉要他不要問,隻睜大兩眼跟著看就行了,多一句嘴別怪老鄉不客氣。一天晚間在窯下幹活時,老鄉用鎬頭把跟他同來的其中一個人打死了,還搬起石頭把死者的頭砸爛,然後哭著喊著,把打死的人叫成叔叔,說冒頂砸死了人,向窯主詐取撫恤金。跟老鄉說的一樣,窯主捂著蓋著,悄悄地跟老鄉進行私了,賠給老鄉兩萬兩千塊錢。目睹這一特殊生產方式的趙上河和唐朝陽,什麼力也沒掏,老鄉卻給他們每人分了一千塊錢。這件事對趙上河震動極大,可以說給他上了生動的一課。他懂得了,為什麼有的人窮,有的人富,原來富起來的人是這麼幹的。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泥巴。這一套話他以前也聽說過,隻是理解得不太深。通過這件事,他才知道了,自己不過是一隻蝦米,隻能吃一吃泥巴。如果連泥巴也不吃,就隻能自己變泥巴了。老鄉問他怎麼樣,敢不敢一塊兒幹。他的臉灰著,說不敢。他是怕老鄉換個地方把他也幹掉。後來,他和唐朝陽形成一對組合,也學著打起了遊擊。唐朝陽使用的也是化名,他的真名叫李西民。他們把自己稱為地下工作者,每幹掉一個點子,每轉移到一個新的地方,他們就換一個新的名字。趙上河手上已經有三條人命了。這一點他家埋在地下罐子裏那些錢可以作證,那是用三顆破碎的人頭換來的。但趙上河可以保證,他打死的沒有一個老鄉,沒有一個熟人。像趙鐵軍那樣的,就是碰在他眼下,他也不會做趙鐵軍的活兒。這叫兔子不吃窩邊草。
嫂子臨離開他家時,試著向趙上河提了一個要求:“大兄弟,過罷十五,我想讓金年跟你一塊兒走,一邊找點活兒幹,一邊打聽他爹的下落。”
“你千萬不要有這樣的想法,金年不是正上學嗎,一定讓孩子好好上學,上學才是正路。金年上幾年級了?”
“高中一年級。”
“一定要支持孩子把學上下來,鼓勵孩子考大學。”
“不是怕大兄弟笑話,不行了,上不起了,這一開學又得三四百塊,我上哪兒給他弄去。滿心指望他爹掙點錢回來,錢沒掙回來,人也不見影兒了。”
趙上河對妻子說:“把咱家的錢先借給嫂子四百塊,孩子上學要緊。”
嫂子說:“不不不,我不是來向你們借錢的。”
趙上河麵帶不悅,說:“嫂子,這你就太外氣了。誰家還不遇上一點難事,我們總不能眼看著孩子上不起學不管吧。再說錢是借給你們的,等鐵軍哥拿回錢來,再還給我們不就結了。”
嫂子說:“你們兩口子都是好人哪,我讓金年過來給你們磕頭。”這才把錢接下了。
八
正月十五一過,村上外出打工的人又紛紛背起行囊,潮流一樣向汽車站、火車站擁去。趙上河原想著不外出了,但他的魂兒像是被人勾去了一樣,在家裏坐臥不安。妻子百般安慰他,他反而對妻子發脾氣,說家裏就那麼一點地,還不夠老婆自己種的,把他拴在家裏幹什麼!最終,趙上河還是隨著潮流走了。他拒絕和任何人一路同行,仍是一個人獨往獨來。有不少人找過他,還有人給他送了禮品,希望能跟他搭伴外出,他都想辦法拒絕了。實在拒絕不掉的,他就說今年出太不出去還不一定呢,到時候再說吧。他是半夜裏摸黑走的。土路兩邊莊稼地裏的殘雪還沒化完,北風冷颼颼的。他就那麼頂著風,把行李卷兒和提包用毛巾係起來搭在背上,大步向鎮上走去。到了鎮上,他也不打算坐公共汽車,準備自己租一個機動三輪車到縣城去。正走著,他轉過身來,向他的村莊看了一下。村莊黑沉沉的,看不見一點燈光,也聽不見一點聲息。又往前走時,他問了自己一句:“你這是幹嗎呢?偷偷摸摸的,跟做賊一樣。”他自己的回答是:“沒什麼,不是做賊,這樣走著清靜。”他擔心有人聽見他的自言自語,就左右亂看,還蹲下身子往路邊的一片墳地裏觀察了一下。他想好了,這次出來不一定再做點子了。做點子掙錢是比挖煤掙錢容易,可萬一有個閃失,自己的命就得搭進去。要是唐朝陽實在想做的話,他們頂多再做一個就算了。現在他罐子裏存的錢是三萬五,等存夠五萬,就不用存了。有五萬塊錢保著底子,他就不會像過去一樣,上麵派下來這錢那錢他都得賣糧食,不至於為孩子的學費求爺爺告奶奶地到處借。到那時候,他哪兒都不去了,就在家裏守著老婆孩子踏踏實實過日子。
趙上河如約來到那個小型火車站,見唐朝陽已在那裏等他。唐朝陽等他的地方還是車站廣場一側那家賣保健羊肉湯的敞篷小飯店。年前,他們就是從這裏把一個點子領走辦掉的。車站客流很多,他們相信,小飯店的人不會記得他們兩個。唐朝陽熱情友好地罵了他的大爺,問他怎麼才來,是不是又到哪個衛生間玩小姐去了。一個多月不見麵,他看見唐朝陽也覺得有些親切。他罵的是唐朝陽的妹子,說衛生間有一麵大玻璃鏡,他一下子就把唐朝陽的妹子幹到玻璃鏡裏去了。互相表示親熱完畢,他們開始說正經事。唐朝陽說,他花了十塊錢,請一個算卦的先生給他起了一個新名字,叫張敦厚。趙上河說,這名字不錯。他念了兩遍張敦厚,說“越敦越厚”把張敦厚記住了。他告訴張敦厚,他也新得了一個名字,叫王明君。“你知道君是什麼意思嗎?”張敦厚說:“誰知道你又有什麼講究。”
王明君說:“跟你說吧,君就是皇帝,明君就是開明的皇帝,懂了吧?”
“你小子是想當皇帝呀!”
“想當皇帝怎麼著?江山輪流坐,槍杆子裏出政權,哪個皇帝的江山不是打出來的。”
“我看你當個黑帝還差不多。”
“這個皇不是那個黃,水平太差,朕隻能讓你當個下臣。張敦厚!”
“臣在!”張敦厚垂首打了個拱。
“行,像那麼回事。”王明君遂又端起皇帝架子,命張敦厚,“拿酒來!”
“臣領旨。”
張敦厚一回頭,見一位塗著紫紅唇膏的小姐正在一旁站著。小姐微微笑著,及時走上前來,稱他們“兩位先生”,問他們“用點什麼”。張敦厚記得,原來在這兒端盤子服務的是一個黃毛小姑娘,說換就換,小姑娘不知到哪兒高就去了。而眼前這位會利用嘴唇作招徠的小姐,顯見得是個見過世麵的多麵手。張敦厚要了兩個小菜和四兩酒,二人慢慢地喝。其間老板娘出來了一下,目光空空地看了他們一眼,就幹別的事情去了。老板娘大概真的把他們忘記了。在車站廣場走動的人多是提著和背著鋪蓋卷兒的打工者,他們像是昆蟲界一些急於尋找食物的螞蟻,東一頭西一頭亂爬亂碰。這些打工者都是可被利用的點子資源,就算他們每天辦掉一個點子,也不會使打工者減少多少。因為這種資源再生性很強,正所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有一個單獨行走的打工者很快進入他們的視線,他倆交換了一下眼色,張敦厚說:“我去看看。”這次輪到張敦厚去釣點子,王明君坐鎮守候。
王明君說:“你別拉一個女的回來呀!”
張敦厚斜著眼把那個打工者盯緊,小聲對王明君說:“這次我專門釣一個女扮男裝、花木蘭那樣的,咱們把她用了,再把她辦掉,來個一舉兩得。”
“釣不到花木蘭,你不要回來見我。”
張敦厚提上行李卷兒和提包,迂回著向那個打工者接近。春運高峰還沒過去,車站的客流量仍然很大。候車室裏裝不下候車的人,車站方麵把一些車次的候車牌插到了車站廣場,讓人們在那裏排隊。那個打工者到一個候車牌前仰著臉看上麵的字時,張敦厚也裝著過去看車牌上的車次,就近把他將要獵取的對象瞥了一眼。張敦厚沒有料到,在他瞥那個對象的同時,對象也在瞥他。他沒看清對象的目光是怎樣瞥出來的,仿佛對象眼睛後麵還長著一隻眼。他趕緊把目光收回來了。當他第二次拿眼角的餘光瞥被他相中的對象時,真怪了,對象又在瞥他。張敦厚感覺出來了,這個對象的目光是很硬的,還有一些凜冽的成分。他心裏不由得驚悸了-下,他媽的,難道遇上對手了,這家夥也是來釣點子的?他退後幾步站下,剛要想一想這是怎麼回事,那個打工者湊過來了,問:“老鄉,你這是準備去哪兒?”
張敦厚說:“去哪兒呢?我也不知道。”
“就你一個人嗎?”
張敦厚點點頭。他決定來個將計就計,判斷一下這個家夥究竟是不是釣點子的,看他釣點子有什麼高明之處,不妨跟他比試比試。
“吸棵煙吧。”對象摸出一盒尚未開封的煙,拆開,自己先叼了一棵,用打火機點燃。而後遞給張敦厚一棵,並給張敦厚把煙點上。“現在外頭比較亂,一個人出來不太好,最好還是有個伴兒。”
“我是約了一個老鄉在這裏碰麵,說好的是前天到,我找了兩天了,都沒見他。”
“這事兒有點麻煩,說不定人家已經走了,你還在這兒瞎轉腰子呢。”
“你這是準備去哪兒?”
對象說了一個煤礦。
“那兒怎麼樣,能掙到錢嗎?”
“掙不到錢誰去,不說多,每月至少掙千把塊錢吧!”
“那我跟你一塊兒去行嗎?”
“對不起,我已經有伴兒了。”
這家夥大概在吊他的胃口,張敦厚反吊似的說:“那就算了。”
“我們也遇到了一點麻煩,人家說好的要四個人,我們也來了四個人,誰知道呢,一個哥們兒半路生病了,回去了,我們隻得再找一個人補上。不過我們得找認識的老鄉,生人我們不要。”
“什麼生人熟人,一回生,兩回熟,咱們到一塊兒不就熟了。”
對象作了一會兒難,才說:“這事我一個人說了不算,我帶你去見我那兩個哥們兒,看他們同意不同意要你。要是願意要你呢,算你走運;要是不同意,你也別生氣。”
張敦厚試出來了,這個家夥果然足他的同行,也是到這裏釣點子的。這個家夥年齡不太大,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歲,生著一張娃娃似的臉,五官也很端正。正是這樣麵貌並不凶惡的家夥,往往是殺人不眨眼的好手。張敦厚心裏跳得騰騰的,竟然有些害怕。他想到了,要是跟這個家夥走,出不了幾天,他就得變成人家手裏的票子。不行,他要揭露這個家夥,不能讓這個家夥跟他們爭生意。於是他走了幾步站下了,說:“我不能跟你走!”
“為什麼?”
“我又不認識你們,你們把我弄到煤窯底下,打我的悶棍怎麼辦?”
那個家夥果然有些驚慌,說:“不去拉雞巴倒,你胡說八道什麼,我還看不上你呢!”
張敦厚笑得冷冷的,說:“你們把我打死,然後說你們是我的親屬,好向窯主要錢,對不對?”
“你是個瘋子,越說越沒邊了。”那家夥撇下張敦厚,快步走了。
張敦厚喊:“哎,哥們兒,別走,咱們再商量商量。”
那家夥轉眼就鑽進人堆裏不見了。
九
張敦厚領回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小夥子,令王明君大為不悅,王明君一見就說:“不行不行!”魚鷹捉魚不捉魚秧子,弄回一個孩子算怎麼回事。他覺得張敦厚這件事辦得不夠漂亮,或者說有點丟手段。
張敦厚以為王明君的做法跟過去一樣,故意拿點子一把,把點子拿牢,就讓小夥子快把王明君喊叔,跟叔說點好話。
小夥子怯生生地看了王明君一眼,喊了一聲“叔叔”。
王明君沒有答應。
張敦厚對小夥子指出:“你不能喊成叔叔,叔叔是普遍性的叫法,得喊叔,把王叔叔當成你親叔一樣。”
小夥子按照張敦厚的指點,把王明君喊了一聲叔。
王明君還是沒答應。他這次不是配合張敦厚演戲,是真的覺得這未長成的小夥子不行,一點也不像個點子的樣子。小夥子個子雖長得不算低,但他臉上的孩子氣還未脫掉。他唇上雖然開始長胡子了,但胡子剛長出一層黑黑的絨毛,顯然是男孩子的第一茬胡子,還從來沒刮過一刀。小夥子的目光固定地瞅著一處,不敢看人,也不敢多說話。這麼大的男孩子,在老師麵前都是這樣的表情。他大概把他們兩個當成他的老師了。小夥子的行李也帶著中學生的特點。他的鋪蓋卷兒模仿了外出打工者的做法是不假,也塞進一個盛糧食用的蛇皮袋子裏,可他手上沒有提提包,肩上卻背了一個黃帆布的書包。看他書包裏填得方方塊塊的,往下墜著,說不定裏麵裝的還有課本呢!這小夥子和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子相比,也有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神情很憂鬱,眼裏老是淚汪汪的。說得不好聽一點,好像他剛死了親爹一樣。王明君說小夥子“一看就不像個幹活兒的人”,問:“你不是逃學出來的吧?”
小夥子搖搖頭。
“你搖頭是什麼意思,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
小夥子說:“不是。”
“那,我再問你,你出來找活兒幹,你家裏人知道嗎?”
“我娘知道。”
“你爹呢?”
“我爹……”小夥子沒說出他爹怎樣,眼淚卻慢慢地滾下來了。
“怎麼回事?”
“我爹出來八個多月了,過年也沒回家,一點音信都沒有。”
“噢,原來是這樣。”王明君與張敦厚對視了一下,眼角露出一些笑意,問:“你爹是不是發了財,在外麵娶了小老婆,不要你們了?”
“不知道。”
張敦厚碰了王明君一下,意思讓他少說廢話,他說:“我看這小夥子挺可憐的,咱們帶上他吧,權當是你的親侄子。”
王明君明白張敦厚的意思,不把張敦厚找來的點子帶走,張敦厚不會答應。他對小夥子說:“帶上你也不是不可以,隻是挖煤那活兒有一定的危險性,你怕不怕?”
“不怕,我什麼活兒都能幹。”
“你今年多大了?”
“虛歲十七。”
“你說虛歲十七可不行,得說周歲十八,不然的話,人家煤礦不讓你幹。另外,你一會兒去買一把刮胡子刀,到礦上開始刮胡子。胡子越刮越旺,等你的胡子長旺了,就像一個大人了。你以後就喊我二叔。記住了,不論什麼人問你,你都說我是你的親二叔,這樣我就可以保護你,別人就不敢欺負你了。你叫一聲我聽聽。”
“二叔。”
“對,就這麼叫,你爹是老大,我是老二。哎,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元鳳鳴。”
王明君眼珠轉了一下說:“你以後別叫這個名字了,我給你改個名字,叫王風吧。風是刮風的風,記住了?”
小夥子說:“記住了,我叫王風。”
就這樣,這個點子又找定了。他們一塊兒喝了保健羊肉湯,一人就帶著叫土風的小點子上路上次他們是往北走,這次他們坐上火車再轉火車,一直向西北走去,比上次走得更遠。王風哪裏知道,帶他遠行的兩個人是兩個催命的魔鬼,兩個魔鬼正帶他走向世界的末日。他一路往車窗外麵看著,對外麵的世界他還覺得很新奇呢。在火車上,王風還對二叔說了他家的情況。他正上高中一年級,妹妹上初中一年級。過了年,他帶上被子和夠一星期吃的饅頭去上學,因帶的書本費和學雜費不夠,老師不讓他上課,讓他回家借錢。各種費用加起來需要四百多塊錢,而他帶去的隻有二百多塊錢。就這二百多塊錢,還是娘到處借來的。老師讓他回家借錢,他跟娘一說,娘無論如何也借不到錢了。娘隻是流淚。他妹妹也沒錢交學費,因為他妹妹學習特別好,是班長,班主任老師就動員全班同學為他妹妹捐學費。他背著饅頭,再次到學校,問欠的錢可以不可以緩一緩再交。班主任老師讓他去問校長。校長的答複是,不可以,交不齊錢就不要再上學了。於是,他就背著被子和饅頭回家了,再也不能去學校讀書。一回到家,他就痛哭一場。說到這些情況,王風的眼淚又湧滿了眼眶。
王明君說:“其實你不應該出來,還是應該想辦法借錢上學。你這一出來,學業就中斷了。”他親切地拍了拍王風的肩膀,“我看你這孩子挺聰明的,學習成績肯定也不錯,不上學真是可惜了。”
“沒辦法,我得出來掙錢供我妹妹上學,不能讓我妹妹再失學。我已經大了,應該分擔我娘的負擔。我還想一邊幹活兒,一邊打聽我爹的下落。”
“你爹的下落恐怕不好打聽,中國這麼大,你到哪兒打聽去!”
“村裏人讓我娘找鄉上的派出所,派出所讓我娘印尋人啟事。我娘一聽印尋人啟事又要花不少錢,就沒印。”
“不印是對的,印了也沒用,淨白花錢。印尋人啟事花一百塊,人家讓你們家出三百,人家得二百。印了尋人啟事,也沒地方貼。你貼的不是地方,人家罰款,你們家又得花錢。這叫花了錢又找不到人,兩頭不得一頭。你說二叔說的是不是實話?”
“是實話。二叔,我娘叫我出來一定要小心。你說,社會上是好人多還是壞人多?”
“你說呢?”
“讓我看還是好人多,二叔和張叔叔都是好人。”
“我們當然是好人。”
張敦厚插了一句:“我們兩個要不是好人,現在社會上就沒好人了。”
十
來到山區深處的一座小煤窯,由王明君出麵和窯主接洽,窯主把他們留下來了。窯主是個歲數比較大的人,自稱對安全生產特別重視。窯主把王風上下打量了一下,說:“我看這小夥子不到十八周歲,你不是虛報年齡吧?”王風的臉一下白了,望著王明君。
王明君說:“我侄子老實,說的絕對是實話。”
下窯之前,窯主說是對他們進行一次安全教育,把他們領到燈房後麵的一間小屋裏去了。小屋後牆的高台上供奉著一尊窯神,窯神白須紅臉,身上繪著彩衣。窯神前麵擺放著一口大型的香爐,裏麵滿是香灰紙灰,還有成把子的殘香沒有燃盡,縷縷地冒著餘煙。門裏一側的小発子上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專賣敬神用的紙和香。她的紙和香都比較貴,但窯主隻讓買她的。張敦厚和王明君一看就明白了,這位婦女肯定是窯主的人,他們在借神的名義擠窯工的錢。這沒有辦法,到哪兒都得敬哪兒的神。神敬不到,人家就有可能不給你活兒幹,使你想受剝削都受不到。張敦厚買了一份香和紙,王明君也買了一份,該王風買了,他卻拿不出錢來,他的錢已經花完了。王明君隻得替他買了一份。三人燒香點紙,一齊跪在神像前磕頭。窯主要求他們禱告兩項內容:“一,你們要向窯神保證,處處注意安全生產,不給礦上添麻煩;二,你們請窯神保佑你們的平安。”王明君心裏打了幾下鼓,難道有人在這個窯上辦過點子了?窯主已經出過血了?不然的話,老窯主為什麼老把安全掛在嘴上,看來辦點子的事要謹慎從事。
王風一邊磕頭,一邊看著王明君。王明君磕幾個,他也磕幾個。見王明君站起來,他才敢站起來。
窯主說:“不管上白班夜班,你們每天下井前都要先拜窯神,一次都不能落。這事要跟過去的‘天天讀’一樣。你們知道‘天天讀’嗎?”
三個人互相看看,都說不知道。
“連‘天大讀’都+知道,看來你們是太年輕了。”
窯上給每人發了一頂破舊的膠殼安全帽,也要交錢。這一次,王風不好意思讓二叔替他交錢了,問不戴安全帽行不行。發安全帽的人說:“你他媽的找死呀!”
王明君立即發揮了保護侄子的作用,說:“我侄子不懂這個,你好好跟他說不行嗎!”他又對王風說:“下井不戴安全帽絕對不行。沒錢就跟二叔說,別不好意思,隻要有二叔戴的,就有你戴的。”他把自己頭上戴的安全帽摘下來,先戴在侄子頭上了。
王風看看二叔,感動得淚花花的。
這個窯的井架不是木頭的,是用黑鐵焊成的。井架也不是三角形,是方塔形。井架上方還綁著一杆紅旗。不過紅旗早就被風刮雨淋得變色了,差不多變成了白旗。其中一根鐵井架的根部,拴著一條黑脊背的狼狗。他們三個走近窯口時,狼狗呼的站起來了,目光惡毒地盯著他們,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音。狼狗又肥又高,兩邊的腮幫子鼓著,頭大得跟獅子一樣。張敦厚、王明君有些卻步,不敢往前走了。王風嚇得躲在了王明君身後。張王二人走過許多私家辦的煤窯了,還從沒見過在井架子上拴大狼狗的,不知這個窯主的用意是什麼。這時窯主過來了,把狼狗稱為“老希”,把“老希”喝了一聲,介紹說:“我這個夥計名字叫希特勒,來這裏幹活兒的必須向它報到,不然的話,它就不讓你下窯。”窯主抱住狗頭,順著毛捋了兩把,說:“你們過來,讓希特勒聞聞你們的味,它一記住你們的味,對你們就不凶了。”張敦厚遲疑了一會兒,見王明君不肯第一個讓希特勒聞,就豁出去似的走到希特勒跟前去了。希特勒伸著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放他過去廣。王明君聽說狗的鼻子是很厲害的,有很多疑難案件經狗的鼻子一嗅,案就破了。他擔心這條叫希特勒的狼狗嗔出他心中的鬼來,一口把他咬住。他身子縮著,心也縮著,故作鎮靜地走到希特勒麵前去了。還好,希特勒沒有咬他。希特勒像是有些乏味,它嗅完了王明君,就塌下眼皮,雙腿往前一伸,趴下了。當王風把兩手藏在褲襠前,側著身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希特勒跟前時,希特勒隻例行公事似的嗅了一下他的褲腿就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