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信裏沒有什麼新鮮的詞句,一切都平平常常,平常得跟秋天的田野一樣。然而信裏從始至終縈繞著一種調子。這種調子不是用言語所能表達,說它沉鬱、憂傷、曠古或者悠長,都有那麼一點,但都不能完全達意。如果用某種號子或某種曲子與之作比,也許能接近一些。在遼闊的原野,暮歸的耕牛對小牛的呼喚;在晚風中,一個孤獨者的歌唱;在春夜,細雨不斷打在陳年柴草垛上的聲音,等等,其中的韻味和信裏的調子都有相通的地方。對了,那種自然質樸的調子更像彌漫在秋天田野裏的一層薄霧,它輕輕的,柔柔的,卻飽含水氣,睫毛一沾到它,睫毛就濕了。“薄霧”多少有點影響人的視線,眼睛不能望遠。正是因為眼睛不能望遠,心上的眼睛才發揮了作用,才看得更遠,遠到令人愴然的地方去。
還有任何人不可代替的寫信者的手跡。李桂常不認為信上的字寫得很好,也不認為不好,無意對字體的外觀作出評價。她看重的是字的手寫性質。李桂常見過一個詞,叫見信如麵。以前她對這個詞不大過心,以為不過是一種客套的說法。自從得了這封信,自從寫信的人永遠離去,再拿起這封信時,她心中轟然如撞,才突然明白詞裏所包含的千般離情,萬般欣慰。如同人與人的麵貌不可能完全一樣,每個人的字跡也隻能是個人化的,舉世無雙的。一個人寫的字,仿佛就是這個人身上分離出來的細胞,人與字之間天生有著不可更改的血緣關係。青年礦工的字體是內向的,看上去有些拘謹,還有那麼一點自卑。同時又是溫和的,守規矩的,和與世無爭的。反正李桂常隻要一看到信上的字,就像是看見了青年礦工寫字的手,繼而看見了青年礦工略嫌瘦弱的身體和無聲的微笑。直到信看完了,青年礦工還與她執手相望似的,久久不願離去。
第九天,丈夫從南方城市來了電話,問她怎樣,兒子怎樣。李桂常說,她和兒子都挺好的。丈夫說再過一兩天,他就回礦上了。李桂常還記掛著丈夫答應給她寫信的事,問:“你給我寫信了嗎?”
丈夫道了對不起,說他本來打算寫信來著,隻是太忙了,每天都要喝酒,中午喝,晚上還喝,喝得頭昏腦漲,煩死人了。因為是求人家辦事,請人家喝酒,自己不喝還不行,真沒辦法。丈夫還說,不光請人家喝酒,還要請人家幹別的。有些事情等回家再跟她細說。
李桂常不再提寫信的事,說:“那你就趕快回來吧,你兒子都想你了。”
丈夫給她帶回不少東西,有穿的,有戴的,還有往臉上抹的。每拿出一樣,丈夫都問她喜歡嗎。她說喜歡。丈夫說,等下次出差,他一定給李桂常寫信,讓李桂常好好看看他的文采。李桂常隻是笑笑。她不敢對丈夫寫信抱什麼希望了。晚間,丈夫問她是不是又看那封信了。這次李桂常沒有隱瞞,承認看了。她心裏還有一句話:你不給我寫信,難道還不許我看看別的信嘛!不料丈夫誇獎了她,說她這次表現不錯,態度誠實。丈夫接著說了一篇子對信的看法,丈夫說,信作為一種交流信息的形式,其實已經過時了,因為信的傳遞速度太慢,信息量太少,效率太低。有寫信、收信的工夫,一百個電話都打完了。打電話方便快捷,還能聽到對方的聲音,何樂而不為呢!他勸李桂常多多利用現代通訊工具,不要再保存那封信了。李桂常說:“這是兩碼事,二者並不矛盾。”丈夫說她太固執,“二者怎麼能不矛盾呢,你對信情有獨鍾,就說明你的感情是懷舊的,思想是保守的。有這樣的思想感情,就不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就跟不上時代的潮流。問題的關鍵還不在這裏,關鍵是你的做法在傷害著別人的感情,並有可能危及到家庭生活的安全。”
“你說得太嚴重了,誰傷害你什麼了?”
“你既然問到了,我要是不說出來,就顯得不夠坦率。你保存著那封信,我精神上一直存在著一種障礙,覺得我們生理上結合了,心理上並沒有完全結合。我有時候還產生幻覺,好像櫃子裏藏著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個人,那個人會隨時走出來,插足我們的夫妻生活。”
李桂常向鎖著的櫃子看了一眼,說:“那都是你自己瞎想的。”
“存在決定意識,要是那封信不存在,我就不會瞎想。我看你還是把信處理掉算了。”
“怎麼處理?”
“我相信你會有辦法。”
“我沒辦法!”
丈夫不高興了:“說白了我看你是舊情難忘!”
“什麼叫舊情難忘?我怎麼舊情難忘了?寫信的人都死了,難道連一封信都不能留嘛!”說到寫信的人死了,李桂常頓覺傷感倍生,眼淚奪眶而出。
和往常一樣,一見把李桂常惹急了,丈夫就不說話了。停了一會兒,等李桂常情緒緩解下來才說。他說得靜著氣,像是生怕再把李桂常惹翻。他以自己作榜樣,說他對李桂常愛得一心一意。自從和李桂常結婚後,他連一次老家都沒回過,也沒給農村老家原來那個離婚不離家的老婆寫過信。這都是為李桂常負責,為兒子負責,為家庭的幸福安寧負責。不見李桂常對他的話有什麼反應,他就給李桂常出了一個建設性的主意,讓李桂常把興趣轉移到集郵上去。沒人寫信也沒關係,可以到郵局買新發行的郵票。反正郵票不會貶值,隻會增值。
李桂常仍沒有說話。她為自己情急之中說出的那句傷感的話傷心傷遠了,一時還在那句話裏不能走回來。
後來,那封信到底還是失去了。一發現信不見了,李桂常馬上向丈夫討要。丈夫笑著,把李桂常穩住,說要給李桂常一個驚喜。李桂常說她不要驚喜,她什麼都不要,就要那封信。丈夫對她打保票,說她一定會驚喜的。李桂常耐心等了幾天,遲遲不見“驚喜”出現,就失了耐心,立逼著丈夫把信還給她。沒辦法,丈夫隻好向她交底:丈夫把信作為稿子寄給礦工報社了,希望礦工報給予刊登。丈夫說,信一登在報紙上,保存起來就方便了。聽丈夫這麼一說,李桂常驚是驚了,但沒有喜,而是惱了。她臉色煞白,雙手發抖,堅決反對把她的信投出去發表。她質問丈夫,有什麼權力把屬於她個人的信投寄出去,要丈夫馬上把信追回來。丈夫大概沒想到李桂常會這樣厲害,火氣也上來了,指責李桂常不知好歹。二人吵得不可開交,動手撕扯起來。丈夫一不小心,碰到大衣櫃上的穿衣鏡,把穿衣鏡碰碎了,露出了後麵的木板。鏡子一碎,櫃子裏虛幻的空間就小了,似乎連臥室也變得逼仄起來。玻璃質的穿衣鏡破碎時發出的聲音有些大,對二人起到一定的鎮定作用。丈夫說:“你看,碎了吧?”
次日,李桂常坐車到礦工報社追要她的信,人家說沒收到那樣的稿子。
1999年11月6日於北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