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不能見人,死了也該把屍體撈上來吧。黑叔回去把打魚的粗眼撒網背來了,在坑裏一網挨一網地撒。撒到第五網,終於把女孩兒拉了上來。女孩兒的臉色泡白,已死得透透的。女孩兒肚子裏並沒有灌進多少水,可能是一口水嗆了肺管子,把肺嗆炸了。上年紀的人這樣估計。
女孩兒的娘哭得很痛心,一再要求女兒睜開眼,睜開眼,還哭訴道:“等你爹回來,再也看不見他的親閨女了,我咋跟你爹說呀!……”在場的不少人都掉了淚,改也哭了。淹死的女孩兒是改的同班同學。現在正放暑假,同學們都在家裏幫家長幹活兒。等開了學,這個同學再也不能到學校去讀書了。改的學名叫王改鴿。爹給她起的名字本來是改革,不知老師怎麼想的,把革命的革給她寫成了鴿子的鴿。這一點不用別人證明,弟弟的名字就是佐證,開放的名字跟她的名字是配套的。
改帶著開放回到河堤上,不見了那輛紅色小汽車。停放小汽車的地方扔著幾個喝空的礦泉水瓶子。改給開放撿了一個瓶子,自己也撿了一個。礦泉水瓶子很完好,比玻璃瓶子還透明。開放抱住礦泉水瓶子就往嘴上啃。他不一定指望從喀喀作響的瓶子裏啃出奶水來,隻是還不會使用別的感官,幹什麼都拿嘴上。
改對娘說了她同學被淹死的事。娘說她知道了。娘歎氣歎得很長,說:“閨女好小容易長這麼大,都能幫娘幹活兒了,說死就死了,真可惜!”娘愛撫的目光在改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把改從頭到腳“愛撫”了一遍,囑咐改以後千萬小心,哪兒水深咱不去,哪兒火熱咱不去。
玉米地裏的水響了一下,娘探頭往水中瞅瞅,瞅到了幾條魚。隨著玉米地裏水位下降,魚們藏不住身,露出來了,大嘴在一張一台地吧嗒。娘有些欣喜,沒有馬上說出是魚,喊改:“改,改,你看水裏是啥?”改一看,說:“魚!魚!”娘兒兩個估計,這是逮魚的人在她們玉米地逮魚沒逮完,剩下了這幾條。而這些魚八成是從黑叔家的養魚塘裏躥出來的。改的主意非常堅定,凡是黑叔家的東西一點不要,凡是黑叔家的光一點不沾,她說把魚送回黑叔家魚塘裏去吧。改這樣說了,娘也不好不同意。娘說:“這事兒得讓你黑叔知道。”她讓改去跟黑叔說一聲。改說:“我不去!”娘說:“好事做到明處,說說怕啥。你黑叔黑嬸兒對咱家不錯。”改不願意娘把黑叔家和她們家聯係起來說,一說像是為某件事造輿論似的,遂有些生氣,說:“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我不喜歡他們家的人!”娘問:“那是為啥?”改不會說出為啥,隻說:“啥也不為,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黑嬸兒用一根長竹竿,撐著一隻小劃子在魚塘中央喂魚。小劃子是用兩隻精巧的尖頭船並聯起來,上麵橫搭一塊木板做成的。小劃子浮力不大,大概隻禁得動黑嬸兒一個人。黑嬸兒喂給魚的是一些帶葉兒的紅薯秧子,草混子愛吃這個。黑嬸兒剛把紅薯秧子投進去,那些草混子就聚攏來,叼住紅薯秧子往水裏拽。有幾條魚同時爭搶一根紅薯秧子,難免形成拔河的局麵,攪出一片水花。
娘大聲喊著黑嬸兒,把玉米地裏發現活魚的事兒告給黑嬸兒了,讓黑嬸兒把魚撈回魚塘去接著養。黑嬸兒的意見,讓改的娘把魚撈出來,拿回去煎煎給孩子吃了它。黑嬸兒不認為玉米地裏的魚一定就是她家的,前些天大漲水,坑裏河裏塘裏魚亂串親,誰也並不清哪條魚姓張姓李。娘這時把改抬出來了,說:“俺小改非說是你們家的魚,讓我把魚放回魚塘裏。”黑嬸兒的目光落在改身上了,把改打量了一下,說:“小改可是個好閨女呀好閨女呀!”
改被黑嬸兒誇得心口怦怦亂跳,趕緊轉到一棵枝葉繁茂的蓖麻後麵,躲起來了。
娘沒有馬上捉魚,接著攉水。水越淺,魚越好捉。娘又攉了一會兒水,改聽見娘喊她:“改,小改……”聲音有點少氣無力。改從蓖麻後麵走出來一看,娘一手捂著額頭,身子直搖晃。娘手裏的搪瓷盆落在水裏,在水裏漂著打轉轉。娘的臉蠟黃蠟黃,沒一點血色。改把開放往地上一放,跑過去扶住娘。娘的手也冰涼冰涼的。娘說:“我可能中暑了,頭暈……暈……”改把娘扶到蓖麻下麵的陰涼地裏,娘身子一軟,躺倒在地上,閉上了眼睛。
“娘,娘,你咋啦?”改害怕了,晃著娘的膀子,帶了哭腔。
娘說:“沒事兒,我歇一會兒就過來了。”
開放爬著拱到娘懷裏,揪扯娘的衣服,急切地找奶。開放不放過任何一個吃奶的機會。娘想把扣子解開,給開放喂奶。娘的手抖著,竟解不開扣子。改替娘把扣子解開了。小黃狗的臉在娘的小腿上蹭來蹭去,眼裏濕了吧唧的。娘的眼皮似乎沉重得睜不開,說:“水,給我弄點水,我喝水。”
改揪下一張蓖麻葉子,準備用蓖麻葉子去兜水。腳下一響,她踢到了自己扔在地上的礦泉水瓶子。她覺得自己真傻,放著現成的空瓶子不知道用。她到娘喝過水的清水窪子,用礦泉水瓶子灌回一瓶子雨積水,把瓶嘴兒對在娘嘴上,喂娘。娘喝下大半瓶子水,才微微地把眼睜開了。娘一睜開眼,兩顆淚珠兒分別從娘的兩個眼角滾下來。仿佛淚珠兒已在娘的眼皮底下蘊藏了一會兒,醞釀得有些大,眼皮一開啟,淚珠兒就不可遏止地快速滾下來。改不能見娘掉眼淚,娘的眼淚還沒落地,她的眼淚已成了團兒。這時娘笑了,很艱苦地笑了,說:“好了,不暈了,一會兒還能攉水。”
改說:“我不讓你攉。”
“不攉不行呀!”
“我去攉!”
改霍地站起來去攉水。她先把那幾條老是張著嘴吸氧氣的魚撈出來,放進盛了水的盆子裏。別看魚的嘴挺大,身子並不是很大。改認出來了,這種魚叫胖頭鰱子。改把胖頭鰱子端到土堰外邊,連魚帶水倒進黑叔家的養魚塘裏去了。胖頭鰱子一入水,尾巴一擺兩擺,很快就看不見了。改由此想到她的那位女同學,女同學要是一條魚,就不會淹死了。人的命在水裏還不如一條魚,死起來那麼容易。改把兩腳穩了穩,把氣也穩了穩,要像娘那樣,將水揚起來,攉出去,而不是端出去。不知改是從哪兒來的力氣,她真的把水高揚起來攉到土堰外麵去了。積水在腳下是渾黃的,一揚起來就變成了雪白的。陽光從開裂的雲縫中投射下來,照在改連續揚灑在空中的水花上,煥發出一種七彩的光,繽紛而絢麗。
改原來以為她還很小,力氣不大,現在看來,她力氣不小,人也長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