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來了,黃黃的一輪圓月,不太亮,像是信箋上落著的一滴陳舊的淚漬,低低的懸掛在對過的街頭。
紀金把身子往座位靠背上靠了靠,汽車正駛過一條黑沉沉的街區,他把眼睛閉上了一會兒,沉沉的心事也立即壓上了上來。
他是從上海的貧民窟裏走出來的,沒上過幾年學,紛繁複雜的社會就是他的大學堂。雖然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卻已經在刀口上摸爬滾打了近有二十年了。二十年,悠長的二十年,他真的經曆了太多的風風雨雨,越是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越是能把這個社會黑暗的層麵看的透徹,使他漸漸學會了以惡治惡,這也已經是他的生存之道。誰狠,他就比誰更狠。這樣走到今天,他終於也成了上海灘上能呼風喚雨的大亨。他是到了山的頂峰,不過他也非常清楚自己腳底下踩著的不是一座普通的山峰,是一座隨時都可能爆發的火山,地底下暗暗湧動著的是隨時都可能噴發而出的炙列的岩漿,足以將他整個吞沒,屍骨無存。
今天去見沈新南的時候,不用他提醒,紀金對自己的處境也早就了然於心。自從前不久,日本人派人和他接觸,想要聯合他,遭他拒絕之後,他就知道自己的處境越來越艱難了。不管是眼下蠻政的國民政府,還是狼子野心的日本人,都是一頭更比一頭凶殘的惡狼,如果不選擇屈從、附勢,那隻會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與這兩個勢力相敵對,結果真的不堪設想。
屈從還是堅守?這是這個大時代普遍共存的抉擇,不過他畢竟不同於普通人,與別人不同的一點就在於,他身處在風口浪尖上,卻絕沒有退路可以供他選擇。他走的這條道,沒有回頭路,隻有一條道走到黑。想要退避就等於自尋死路。因為即使他願意自動放棄現在的勢力,想要退出、隱沒,這些年來他結下的仇家對頭卻決不會輕易放過他,立即就會有一幫人撲上來想要他的命。就像一隻猛虎,若是願意自斷自己的尖牙,那等著它的就隻有毀滅。
紀金沉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把眼睜開的時候,他注意到身旁坐著的帛顏扭著臉透過車窗玻璃朝外看著。外麵黑黢黢的一片,不知道她是在看什麼。
“在看什麼,看得這麼入神?”他隨口問她。
“月亮,”隨即聽見帛顏說,“剛升起來的。”說話間,她依然朝外望著。
紀金的眼眸中掠過一抹柔軟,他拿手去撫摸著她柔軟的頭發,聞得到一絲一縷淡淡的發香,他不禁把臉湊上去,貼上她軟軟的頭發,深深吸取著她身上那種清幽不膩的味道。不經意的一抬眼,他也看見了那輪月亮。
對過街麵那排店鋪的屋頂上方,正懸著一輪黃黃的圓月亮。
“這月亮怎麼有些發黃?”隨即就聽他略顯意外的語氣淡淡的問道,“月亮不都是白的嗎?”
帛顏不禁微露一絲笑意。
“一聽你這話,就知道,你不是個愛看月的人,”她說,“像這樣的時節,月亮初升的時候,常常都是泛著點黃的。”一麵說,一麵她轉過了臉去,看見他離得自己很近,甚至聽得到他沉沉的呼吸聲,他的目光正越過她的頭頂朝外望著。微明的月色下,他的眼睛依然還是那麼有神,那麼亮。
“男人就是男人,怎麼會跟你們女人一個樣。”他忽然說了一句,說著,目光從望著車窗外落在了她的臉上,和她深深看著他的目光相對視的那一刻,兩人心裏都有一股猛然襲來的濃濃情味。帛顏忽然情不自禁的輕輕倒向他身上去的時候,紀金也同時伸出了胳膊去緊緊摟住了她的肩膀。
塵世越是蒼茫,越是能體會到相互溫暖的溫馨,帶著體溫的身體才能去溫暖另一顆蒼涼、畏縮不安的心。帛顏偎在他溫煦的胸膛上,感受著他胸膛每一次真切的起伏,濃濃的暖意卻是參雜著陣陣酸楚齊齊侵襲著她的心。她抬起眼去看著紀金。他蓄滿著心事的目光,正沉沉望著車窗外漆黑的夜色。低下眼去的時候,一滴眼淚也同時從她的眼中滾了出來。……雖然他從不跟她說他的事,她也從不主動去問,不過,其實她心裏什麼都知道。
從決定做他的女人的那一天起,她就明白自己可能會要麵對的結局。她也從沒有向他要過天長地久的誓約。她知道那可怕、窒息的一天就在不遠的地方等著她,就像知道前麵就是一個懸崖,她卻並不願回頭。——因為沒有天長地久,她願意把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當作一年,十年,甚至一輩子來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