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5章 “這個時辰的背麵,才是我的家”(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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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它就是這樣/釘在大北街的/轉角處/低矮的房簷下/木窗破損、執拗/像留守的眼睛/與人對峙”,以及諸如此類的《大路是一支黑色的盲人音樂》《三點零三分,K939次列車經過小城》《紙上墓園》等等,事物的內傾性讓詩歌擁有重構現實的可能,冷靜的素描和微妙的語勢上的重複,將暗示性的一幅幅“冷風景”往前推,在看似拙樸的語句下顯現出一種蒼黃漸老的境界。

然而也像安遇在詩歌中所呈現的:“那個人走得太慢了,慢得像我的祖輩,我的父母/在望五裏走完一生,最後也是這樣,緩慢的,渺小的/那個人走得真慢啊,慢得像我,永遠在回家路上/移動一步,已是百年/慢得像春天的風,像久遠的頌詞和謊言/在大地吹拂”(《望五裏》),因為,很多地方,“你無法深入”(《阿姆斯特丹》),左手與右手,就是“我走不出去的小地理”(《小地理》),甚至於“一個人的想法後來多簡單啊/就是慢下來,慢下來/就這樣,在牛車的旁邊坐下來”(《我像一架牛車》),“稗史寫作”如果沒有更高遠的關照,其實很難跳出某種敘述與抒情的小調子,並且這種小調子未必就是“稗史寫作”所必需的。也就是說,“稗史寫作”再怎麼“不關心”形而上,行走得再慢,最終也必須要返回某個“家”,才能得以安妥。

最後一次閱讀那褐黃的色調

忘記你,也就是我們

表情一貫的籬笆牆

我們曾經一年又一年

站在某個時間的門後

而今我們重新回過頭來

那些簡簡單單的日子

那些刻在土陶罐上的小魚

那些光屁股撅在一個漏水的大銅盆

趴在外婆搖籃曲裏拾貝殼的童年

那些熟視無睹的眼睛麵孔和名字啊

原來是你靜泊三月之湖的純情

洗濯我們一路的勞頓和淒惶

看我無言,對你默默梳妝

像四周的山、天上的雲

重新構造一部綠色詩學

站在你麵前和玉米林一樣

是你,我們熟悉的日子

醉了我們,在你的綠茵上

細細讀你,心境的牧笛日夜吹響

這可不是家鄉的一紙飛鴻

這可不是李白的月光地呀

而今我們回過頭來

又見村莊

——《又見村莊》

這個“家”,於安遇或與安遇有相同感受的人來說,它有個更為明確與更集合狀態的命名——“村莊”。詩人用冷靜又哀傷的口吻,說起我們每天都在丟失的事物:土籬笆、簡簡單單的日子、土陶罐上的小魚、漏水的大銅盆、拾貝殼的童年,甚至熟視無睹的眼睛麵孔和名字……曾經的居所、所熱愛的故土、陸地與河流……這些漸已失去的事物,詩人唯有以詩句打撈它們,重新呈現“村莊”這一有著“靜泊三月之湖的純情”的詩歌空間以及必須“回過頭來”才能看見的“熟悉的日子”,為他自己,也為漸次失去它們的這個世界。以此往內部行走,或許安遇的詩歌才能真正觸探到“稗史寫作”的個中三昧。

而作為找尋自我的詩歌寫作,安遇的詩已經可以表明他詩歌中的明晰絕不局限於表層現象,那些以對平俗化現實的懷疑和超越為前提的詩句,充滿了輕巧的暗示、不動聲色的隱喻和象征,有著難以預料的穿透力。並且,他盡量不以藝術形式的歡娛去安撫他所處理題材的嚴酷性,盡管偶爾他對此也並不確定,甚至會惶惑遊移,認為自己是“在一種半自覺的狀態下寫了一些小地方的人事”,尤其在青年詩歌評論家胡亮稱其寫作為稗史寫作之後,甚至在他的某些詩中還會看到對前人的緬懷,比如那首《平樂,今夜我在這裏住下來》還帶著海子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餘溫。但這些都不妨礙安遇的詩歌寫作在某種向度上為我們提供參考——他認為他對詩歌無知(《稗史》後記),但他對詩歌誠實。

寫詩之於安遇,或者真的隻是“在雜亂的事物和經曆中尋求一種簡單平靜,一種真誠、良知和美麗”(《稗史》後記)。當下社會忙亂與亂忙的人很多,而選擇以詩來找尋自我的人很少,感謝安遇的“今天我要帶著一個句子出門,像一個句子那樣呈現,或者敘述/而且隻要名詞和動詞,隻要生長的,活動的,新鮮的/幹淨的”(《今天我要帶著一個句子出門》),它會使人聯想起蘇珊·桑塔格的一段話:“除了語言,那永遠能找到的語言之外,沒有什麼新鮮的東西。用滾燙的選擇過的語言、神經質的標點符號、反複無常的句子節奏灼燒人際關係中的煩惱。創造更加含蓄微妙的、更多狼吞虎咽的了解、同情和阻止人受傷害的方法。這是個形容詞的問題。這就是重點所在。”(《沉默的美學》)帶著隻有名詞和動詞的句子出門,期望在某個時辰的背麵找尋到他的家,或許這也正是安遇詩歌寫作的重點所在。

201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