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輪到了孫家方麵發言,那位郴州著名訟師劉伯常麵色有些灰白,看來這些天廢神廢力不少。他從身邊的學生手中取過滾燙的熱毛巾使勁擦了擦臉,重新振作精神。走到堂間,正色說道:“古之聖人有言所謂五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大人,既然崔姑娘被認定為孫家七小姐,但父子之親,與孫家長房並無兩端……”
話還沒有說完,那邊廂的潘友仁已經陰陽怪氣截道:“不是崔姑娘,是孫七小姐,你不要再說錯,不然等案子完後,孫靜卿孫七小姐可以繼續告你。”
潘友仁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雙眼有些深陷,他此次單身來郴州,一應書僮與學生都來不及帶,雖然有監察院的書吏幫忙,但在故紙堆裏尋證據,尋有利於己方的經文,總是不易,而對方是本地訟師,身後不知道有多少人幫忙,所以連戰四日,便是這天下第一訟師,精神也有些挺不住了。
聽著潘友仁的話,劉伯常也不著急,笑吟吟地向崔靜卿行禮告歉,又繼續說道:“但長幼有序這四字,卻不得不慎,孫銘言孫老爺子既然是長房嫡子,當然理所當然有孫家家產地處置權。”
他繼續高聲說道:“禮記喪服四製有雲,天無二日,土無二主,國無二君,家無二尊。”
劉伯常越來說來勁,聲音也越發的激昂:“自古如是,豈能稍變?齊律早定,夏……潘先生何必再糾纏於此?還請大人早早定案才是。”
潘友仁有些困難地站起身來,在崔靜卿關懷的眼神中笑了笑,走到堂前傲然說道:“所謂家產,不過襲位析產二字,劉先生先前所言,本人並無異義,但襲位乃一椿,析產乃另一棒,孫老太爺當年亦有爵位,如今也已被孫銘言承襲,崔靜卿姑娘對此並不置疑,然襲位隻論大小嫡庶,析產卻另有說法。”
劉伯常微怒說道:“襲位乃析產之保,位即清晰,析產之權自然呼之欲出。”
襲位與析產,乃是繼承之中最重要的兩個部分,潘友仁冷笑說道:“可析產乃襲位之基,你先前說齊律,我也來說齊律!”
他一拍手中金扇,高聲說道:“齊律輯注第三十四小條明規:家政統於尊長,家財則係公物!我之事主,對家政並無任何意見,但這家財,實係公物,當然要細細析之,至於如何析法,既有孫老太爺遺囑在此,當然要依前尊者!”
劉伯常氣不打一處來,哪有這般生硬將襲位與析產分開來論的道理?
“齊律又雲:若同居尊長應分家財不均平者,其罪按卑幼私自動用家財論,第二十貫杖二十!”潘友仁冷冷看著孫蘭樹,一字一句說道:“我之事主自幼被逐出家,這算不算刻意不均?若二十貫杖二十……孫家何止二十萬貫?我看孫家究竟有多少個屁股能夠被打!”
孫蘭樹大怒站起。
潘友仁卻又轉了方向,對著堂上的知州微笑一禮,再道:“此乃慶會典,刑部,卑幼私擅用財條疏中所記,大人當年也是律科出身,應知下民所言不非。”
不等孫家再應,潘友仁再傲然說道:“論起律條,我還有一椿,齊律疏義戶婚中明言定,即同居應分,不均平者,計所侵,坐贓論減三等!這是什麼罪名?這是盜賊重罪。”
劉伯常雙眼一眯,對這位來自京都地訟師好生佩服,明明一個簡單無比的家產官司,硬是被他生生割成了襲位與析產兩個方麵,然後在這個夾縫裏像個猴子一樣地跳來跳去,步步緊逼,雖然自己拿著齊律經文牢牢地站住了立場,但實在想不到,對方竟然連許多年前的那些律法小條文都記的如此清楚。
剛才潘友仁說的那幾條齊律,都是朝廷修訂律法時忘了改過來的東西,隻怕早已消失在書閣的某些老鼠都不屑翻揀的陰暗處,此時卻被對方如此細心地找到,而且在公堂之上堂而皇之的用了出來——這訟棍果然厲害!
潘友仁麵色寧靜,雙眼裏卻是血絲漸現,能將官司打到如今的程度,已經是他的能力極限,襲位析產,真要繞起來確實複雜,他的心中漸漸生出些許把握,就算那封遺囑最後仍然無效,但至少自己可以嚐試著打出個“諸子均分”的效果。
孫家的七分之一,可不是小數目。
雖然他不能了解李瑾瑜的野望,但欽差大人既然如此看重他,他自然要把這官司打的漂漂亮亮,為訟師這個行業寫上最漂亮光彩的一筆。
能夠參與到孫家家產這種層級的爭鬥之中,對於訟師來說,已經是最高的級別,更大一些的事情,比如……那宮裏的繼承,一個區區訟師哪裏有說話的資格?而且如果不是朝廷分成兩方,偶成角力之事,孫家的家產官司也根本不可能上堂,更不可能立案,潘友仁也就不可能有參與的機會。
所以雖然他十分疲憊,精神上卻有一種病態的亢奮,這種機會太少了,自己一定要把握住。
如果潘友仁知道自己在郴州打的這場官司,會刺激到某些人敏感的神經,從而間接地促成某些人的合作,並且讓李瑾瑜與那些人的矛盾提前出現對峙的狀態……就算再給他幾個青史留名的刺激,他也隻會嚇得趕緊隱姓埋名溜掉。
潘友仁沒有在意那個問題:所謂家產,大家都是想爭的,不管是孫家的,還是小皇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