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情牽(3 / 3)

我見屋子的門窗上都上了鐵欄,裏頭黑黢黢的如牢籠一般,不由急道:“不是說他不傷人麼,也很安靜,怎麼還弄得像牢籠一樣。”

卜太醫陪笑道:“雖然不傷人,但還是這樣安全些。”

我隻不作聲,睨了李長一眼,李長叱道:“胡說!既不傷人還防誰呢,好好的人這樣關著也關壞了。”於是道:“還不把門給貴人打開。”

卜太醫慌忙開了門,道:“裏頭氣味醃臢,貴人小心。”

地上鋪的全是稻草,想是經過了梅雨季節也沒換過,有些潮濕的氣味,幾隻小小的黑蟲子在稻草間爬來爬去。屋子裏就一張小圓桌子和一張木板床,桌子上放著些吃食和半碗沒喝完的藥。哥哥就坐在木板床上,呆呆望著屋子裏唯一一扇開在房頂上的窗。

哥哥穿著一件土色的衣裳,衣裳上有些髒了,結了一塊一塊的汙穢油膩。頭發亂蓬蓬地散著,想是許久沒梳了,整個人散發出一股餿味兒。他神情呆滯,眼珠一動不動,哪裏還有半分英氣翩翩的樣子。

我不禁心頭大怒,隻問:“怎麼這個樣子?”

卜太醫並不知曉我的身份,隻道:“皇上吩咐了微臣好好治他的病,但此人終究是朝廷的罪人……”

我微笑道:“所以你就這麼敷衍著了,是不是?”我強忍住怒氣,叫了浣碧進來,道:“去打盆熱水來。”浣碧一見此情景,臉色都變了,一時也不說話,忙端了水進來。我捋起袖子,含淚道:“哥哥,是我來了,你瞧你頭發都髒了,我給你洗一洗吧。”

李長“哎喲”了一聲,忙道:“娘娘是貴人,怎麼能做這樣的活,讓奴才來吧。”我一徑自己動手,李長瞪著小廈子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去打水來給公子洗澡換衣裳。”說罷朝一臉驚懼的卜太醫用力踢了一腳,道:“你們這班蠢貨,皇上下旨要照應的人都敢這麼敷衍!”

哥哥倒也安靜,低下頭任由我為他洗淨,我指著地上剛洗出來的一盆髒水,對浣碧道:“拿去倒了,再換幹淨的來。”

浣碧徑直端起水盆,對小廈子道:“勞煩公公幫我按著這位太醫。”小廈子見浣碧目露厲色,忙二話不說把卜太醫按倒在地,浣碧倏然拎起哥哥洗過的髒水,灌進卜太醫口中。卜太醫何曾見過這個陣仗,又是嘔吐又是求饒,直把黃膽水都吐了出來。

李長等人嚇得直吐舌頭,我隻作沒看見,又拿皂角為哥哥搓洗,直洗了四盆水才洗幹淨。

小廈子又服侍哥哥洗了澡,倒是方才挨了打的院丁踅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套幹淨衣服,道:“這是給公子換洗的。”

我一時奇道:“這裏樣樣不周全,怎麼還有幹淨衣裳?”

那院丁道:“太醫隻管給公子吃藥,其他一例不管。都是每月裏有位顧小姐來看公子一次,送些衣裳吃食來,再幫公子換洗一次。卜太醫收了她的錢,就許她來一次。”

我疑惑道:“哪位顧小姐?”

院丁茫然搖頭,“我也不曉得。”

一時哥哥洗漱完畢,換了間向陽的屋子住著。我心酸不已,一口口喂了藥給哥哥,盯著跪在地上的卜太醫道:“治了好幾個月了,怎麼還是一點好的樣子也沒有。”

卜太醫哭喪著臉道:“回娘娘的話,已經好多了。剛來時人狀如野獸,如今安靜了不少了。”

我把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撂,怒道:“胡說!人是不瘋了,可是呆成這樣還叫好的多了,本宮瞧你是不學無術的庸醫。”我怒不可遏,向李長道:“這位卜太醫打量著我們甄家的人都是好性兒,一味地拿話來糊弄。李長去回了皇上,照實稟報他欺上瞞下,推諉聖意,請皇上裁奪。”

李長躬身唯唯,“奴才回去一定立刻稟報,再換了好的大夫來,娘娘放心。”說罷向小廈子揮手道:“還不把這姓卜的給拉出去,免得汙了娘娘的眼。”

夏日裏房中悶熱,我開了窗子透氣,又解下了身上的披風。哥哥的目光落在我披風上的桃花上,喃喃道:“茜桃。”這一聲裏有幾許柔情,哥哥的手輕輕撫摸上披風上那一樹緋紅的桃花,眼中有了幾分神采。

我一聽嫂嫂的名字更是傷心,哥哥把披風摟在懷裏,低低喚著嫂嫂的閨名,半晌之後卻再無聲音了。

我心下苦澀,如吞了黃連一般,連五髒六腑都苦透了。我柔聲道:“哥哥,嫂嫂已經不在了,可是你要告訴我怎樣我才能幫你。哥哥!”

他牢牢抱著披風,神情溫軟得如嬰兒一般。片刻,低低吐了一句“佳儀”。若不是因為*得這樣近,我幾乎不能聽清。

心頭豁然開朗,正要說話,李長進來催促:“娘娘,不早了,咱們得回宮了。”

我點點頭,叫浣碧,“賞那院丁,叫他好好看顧著公子。”

浣碧出去吩咐了,我伏在哥哥耳邊道:“爹娘都好,妹妹們也好。哥哥,若你不好起來,咱們一家子都不會好,你可記清楚了。”李長又催了一次,我隻得扶著小廈子的手依依不舍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不免心事重重,浣碧見我不快,便向李長道:“小姐午間還沒吃過東西,怕餓著了。奴婢去買些鬆子軟糕來給小姐吧。”

李長巴不得找點事情逗我說話,忙讓浣碧去了。轎子停在一條巷子裏。我心中煩悶,從轎內掀開簾子,但見一座府第荒涼淒清,門上朱漆剝落,似一張殘破的臉。門楣上斑駁的大字,隱約看去正是“甄府”二字。我幾乎要痛哭出來,這正是我生長了十五年的甄府啊!如今門前雜草叢生,人煙罕至,幾枝高出院牆的竹子都開了花萎敗了。牆脊上停了幾隻鳥雀,有一搭沒一搭地啄著瓦草,自得其樂。我強忍住眼淚,院子裏的牡丹花都謝了吧,廊下一溜籠子裏掛著的鳥雀都飛走了吧,哥哥房裏滿屋子的書也都不見了吧。

當年甄門何等顯赫,一日之中抬出了兩位宮嬪小主。哥哥又娶得如花美眷,立下赫赫戰功,家世榮耀如烈火烹油一般。如今門第凋零,人去樓空,竟然荒蕪至此了。

浣碧挑起簾子,道:“小姐吃點軟糕吧。”

我接過,緩緩道:“浣碧,這是咱們從前的家,現如今,咱們已經沒有家了。”

浣碧呆呆看了一眼,神情悲涼如冬日晨起時彌蒙的霧氣,哽咽道:“是啊,我們已經沒有家了。”浣碧的目光中有分明而淩厲的恨意,映照出她的眸中我森然的麵容。我了然,靜靜放下了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