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專心剝了枇杷,讚道:“好甜!”又漫不經心道:“然後呢?”
慶嬪膝行至我麵前,用絹子抹著淚,低聲道:“瞧方才的情形,想必娘娘心裏會怪責嬪妾不敬主位。嬪妾也是沒有法子,祺貴嬪專會嘴甜心苦暗中使詐,從前翠微宮中住的幾位姐妹都甚得皇上寵愛,和嬪妾一同進宮來金良媛、韋才人、季常在,祺貴嬪都十分籠絡。結果呢,一個一個莫明其妙犯了事,或死或廢,她卻連一點錯處都落不著。因此嬪妾害怕了,想著唯有和她翻了臉,萬一嬪妾出了什麼錯處,她就是首當其衝逃不了幹係。因而嬪妾才能苟活至今,侍奉在皇上身邊。饒是如此,嬪妾雖得皇上寵愛,然而進宮多年仍處處被她壓製著位份。”說到傷心處,慶嬪亦是傷懷不已。
我笑意殷殷,“如此看來慶嬪也是個聰明人,懂得自保於危牆之下。隻是為何妹妹不請旨搬離翠微宮呢。”
慶嬪冷笑一聲,旋即深深無奈,委屈道:“祺貴嬪出身好,又會奉承,很得皇後的喜歡。有皇後攔著,嬪妾如何走的出翠微宮。偶然向皇上提起,反倒被皇上訓斥臣妾不安分。”
我伸手虛扶她一把,親切道:“妹妹好端端的跪什麼呢?倒顯得生分了,起來說話就是。”
慶嬪方敢坐了,道:“嬪妾方才傷心,叫娘娘見笑了。”言畢,端正坐於椅上,纖巧的雙手掩在水紅色的刺金邊綃紗窄袖中,安靜交放於膝上。
我靜靜注目於她,隻掐了一朵瓶中供著的梔子花細細賞玩。她被我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頭。我輕輕笑道:“妹妹既然來了,又說了這一番話,想必是深思熟慮了的。那麼妹妹想要在本宮這裏得到什麼,不妨直說。”
我問得直接,慶嬪微微錯愕,旋即道:“娘娘快人快語,嬪妾也不隱瞞了。”她頓一頓,“嬪妾不願再寄人籬下。”
“哦……”我微微拖長了語調,“你是要本宮為你向皇上開口離開翠微宮?”
她搖頭,爽利道:“與其再寄人籬下看人眼色,不如自己做一宮主位來得痛快。”
我心下一震,亦是意料之中,於是笑:“妹妹好誌氣。如今五貴嬪之位尚有空缺,妹妹若能懷上一子半女,也不是不能。”
慶嬪微微一怔,苦澀道:“若能在子嗣上動腦筋,嬪妾也不必如此苦惱了。說起來慚愧,嬪妾在皇上身邊數年竟半點動靜也無,可見是嬪妾沒福了。”
“那倒也未必。”我揚起嘴角,和顏悅色道:“如果本宮應妹妹所求又有什麼益處呢?本宮吃齋念佛久了,有些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了。”
慶嬪不假思索道:“嬪妾在宮中無依無靠,娘家又遠在千裏之外,可說與娘娘同病相憐。如今娘娘雖然榮耀回宮,然而風光之後未必沒有辛酸,嬪妾願與娘娘一同分擔,略盡綿力。”
我以手支頤,淺笑道:“妹妹的心思本宮心領了,隻是本宮但願與世無爭,有些事或許力不從心。”
慶嬪微見沮喪之色,旋即含笑道:“以娘娘今時今日的地位,怎會力不從心?嬪妾雖然蠢鈍,然而一見娘娘風姿,已知當日傅婕妤緣何專寵如斯,是以嬪妾才有今日這番話。何況娘娘已經回宮,再想與世無爭也不得不爭。嬪妾今日來得突兀,想來娘娘必定心存疑慮,思量些時候也是應該的。嬪妾今日就先告退了。”
我含笑道:“今日與妹妹一見,其實十分投契,妹妹所說之事本宮自會思量。”說著揚聲向小允子道:“把本宮的那盆矮子鬆的盆景拿來。”小允子應聲而去,很快捧了盆景回來,我道:“聽說妹妹是蜀人,本宮特意叫人備下了這盆蜀中特產的矮子鬆給妹妹賞玩。妹妹看看可喜歡麼?”
慶嬪喜不自勝,連連笑道:“原來這樣巧,娘娘竟曉得嬪妾喜歡些什麼,可見嬪妾與娘娘真真是有緣了。”說著叫自己的宮女進來捧著,我一看,進來的竟是從前服侍我的晶清。心下微微一喜,依舊笑著道:“妹妹瞧瞧裏頭那鵝卵石,花紋既好,磨得又光滑。”
慶嬪一顆顆看了,讚道:“是呢,連石頭上長得牛毛蘚也顏色極正,當真娘娘宮裏的東西比別處的都好。”我冷眼瞧她隻顧著看鵝卵石,歡喜之色溢於言表,並無半分掩飾之色。
我不動聲色地看了浣碧一眼,見她悄悄隨晶清出去了,便對著慶嬪笑道:“其實妹妹得皇上寵愛,什麼稀罕東西沒有,本宮這點東西不過是給妹妹當玩意兒罷了。”
慶嬪笑得如春風拂麵,道:“金珠玉器的又有什麼稀罕,娘娘心細如發,體貼入微,才真真叫人讚歎呢。”
我心思一轉,想起一事,微含了一縷淺笑,道:“說到金珠玉器,本宮倒想起方才祺貴嬪那串紅瑪瑙串了,水頭好,顏色又正紅,當真是好東西。本宮方才聽得不真切,仿佛是皇上賞的?”
慶嬪一笑,譏誚道:“那是她巴結皇後巴結得好,皇後給賞的。她為示恩寵,十日裏總有八日戴在身上。不過說起來那東西真是好的,不僅如娘娘所言,而且獨有一股異香,味道雖然淡,可是好聞得緊呢。”
浣碧送了慶嬪出去,回來扶著我進裏間躺下,浣碧笑道:“奴婢瞧著慶嬪與祺貴嬪不睦,小姐方才一說,這兩位回去可有的鬧了。”
我笑道:“即便沒我,她們關起門來也要鬧得翻天。”
浣碧道:“方才慶嬪說的話,小姐可信麼?”
我歪著楊妃榻上,抱著菊葉軟枕道:“五分信,五分不信。隻是我剛才拿矮子鬆送她時倒真是一點看不出來,若不是真無辜就是她城府太深太會做戲了。”我問她,“方才和晶清說了麼?”
浣碧點頭道:“說了。晶清還念著娘娘呢,說抽空就過來回娘娘的話。”
我“嗯”了一聲,露出幾分倦色,“等我問了她再做定論。”
浣碧冷笑一聲,“奴婢隻瞧不上管文鴛那輕狂樣子,這樣拿腔拿調,忘了她從前在小姐麵前百般討好的嘴臉麼?”
我不以為意,“你以為她傻麼?她知道與我積怨已深,與其此刻在我麵前俯首稱臣,我未必能容下她,皇後更不會容她。索性她學慶嬪的例,與我翻了臉,我反而不能立時拿她怎樣。”我撫著下頷輕笑道:“左右她跟著皇後,是生不出孩子掙不到出路的。”
浣碧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小姐何出此言?”
護甲的指尖有的冰冷觸感,滑過臉頰時尤為明顯,“你可看見管文鴛脖子上的瑪瑙串了麼?”
浣碧笑道:“憑她什麼好東西,咱們柔儀殿難道沒有麼。”
我冷冷一笑,泄出心底冰冷的恨意,“這瑪瑙串有的祺貴嬪苦頭吃,——那是紅麝串。”
浣碧訝異道:“紅麝串?瞧著分明是紅瑪瑙。”
我掩不住心底的膩煩與厭惡,道:“這兩樣東西本就瞧著像。可紅麝串稀罕多了,隻怕連宮裏都找不出幾串來。要不是那年隨娘在珍寶閣選首飾時見過一次,隻怕連我也不認得。方才慶嬪說那東西有香味兒,我便更肯定了。那回娘一見了這東西連讚稀罕,可馬上叫人遠遠拿開。因著那紅麝串的是取雄麝的麝香做的,作中藥可開竅避穢、活血散結,可用久了損傷肌理,便再也生不出孩子了。這也是宮裏為什麼慎用麝香的緣故。”
浣碧微微凝神,蹙眉道:“奴婢隻是奇怪,她怎麼堂而皇之的把紅麝串掛在身上,也沒人告訴她緣故。”
“一來這東西難得,尋常人分辨不出來。二來你沒聽見慶嬪說麼,那紅麝串是皇後賞的,即便有太醫知道,誰又敢告訴祺貴嬪呢。”
浣碧連連冷笑,拍手道:“這才叫報應不爽呢。活該叫她投的好主子,昧著良心來坑咱們家。她不能生也好,省得生下黑心種子來再禍害旁人!”